惊梦
我老了,那男人还年轻,那男人这几天有些焦虑,我也有些。
那男人总说要带我胡吃海喝,去花花世界看新鲜,我又不傻,每次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歪着头看他,那些夸张的肢体动作伴随着喷溅的口水让我觉得他很陌生。
我见过他初始的起意,因为穷。那时候只有我和他,为一口吃食踩着满地的破瓷片去捡别人捏烂的馒头屑。他会枯坐,像一座刚从祭祀坑里出土被崩了角的石像,夕阳压碎的焦黄的脸上叠印着不甘,他在说服自己不能做世间的饿死鬼。
得到第一笔钱的时候,正是秋冬之交。那个晚上传出有人家糟了贼,我和男人误打误撞和贼在巷子里照了面。巷子狭窄又黑咕隆咚的,贼正抱着一包东西瘸着腿往前挪,男人看了我一眼后之把手里的破碗往贼脸上扔了过去,我则趁机偷袭了贼的伤腿,贼哀嚎着倒地,嘴里叫嚣着要砍人,最后我们拿走了包袱。
男人很会盘算,也很会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一段时间后,男人身上的破落味儿少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有了自己的曲径庭榭。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很忙,偶偶也会在傍晚带我去爬南山。当鲜血般的晚霞企图咬破山顶的云端,我看见他沸腾的欢愉,他喜欢这种强烈的流泻感。
我也习惯了一个人去南山坳挖艾蒿,一个人从柳岸的飞絮中发现时节的秘密,有些秘密众所周知,有些秘密只有恋花的蝴蝶才可以佐证.我不知道哪一滩河流可以负载漂萍,哪一种兴寄可以让船不背叛河道.
那日,他酒醉夜深而归,嘴里断续念着“……燕子来时漫天舞,一夜流萤入梦驻”,是近来坊间传闻的《蝶恋花》,
传闻晏令尹家的小姐诗词歌赋俱佳,尤善《蝶恋花》。我忽而明白为什么西厢房会传出不成调的琴曲,那是他请回的琴师在教他。
他已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也是啊,年年春草新绿,旧辙献祭了布履,惊起的鸥鹭也只能唱一首挽歌。多么漫长的推移,那些依稀可辨的痕迹,我总想把无怨无悔和盘托出,却不想那个枯坐的人早换了新衣。
我仍旧习惯了一个人去南山,南山多泽蒜,也多植被与草药。从我和他不为了吃饱肚子犯愁之后,我每天都会熬上一钵带着草药香的汤,他说喜欢喝我熬的汤,会让他想起当初我挖了草药救了奄奄一息的他。
雨水冲洗屋瓦,南山不能去了,我熬上了汤。炊烟如游龙,惊动了屋檐下躲雨的燕雀,也惊动了男人。他立于轩窗前,风吹拂着他石青色刻丝暗纹锦袍,腰间玉佩上的流苏也随风而舞,他还是那么年轻,剑眉星眸,风华月貌。可我老了。
男人转过身来,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太息,太息声流荡在房间里,又似乎装不下,往南山坳婉转溢去。他端起汤,药升腾着香在我眼前起了雾,闻起来真像那日的药香,我不禁热泪盈眶:“6号,这汤有些凉了,我去给你热一热再喝”。
6号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声太息救了他。他的对手在南山坳找到了我,给了我一株断肠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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