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雨浓,洛阳溺水于天地之间。
洛阳城东有白马寺,城北,是清凉寺。每座寺里,都住着和尚,还有泥塑。
柏木森森,雨水里满是香火的味道,唱经声,木鱼声,和低低的祈祷。
雨天上香,会显得更加虔诚,但没人知道,他们托付的东西,谁可转达,是和尚,还是泥塑。施主们拖着欲望,远道而来,把钱帛施给和尚,把长香烧给泥塑,把自己划归佛家势力的保佑之内。
我币少铢稀,不是能施之主。对于望不断的秋雨泥泞,我又无计可施。
雨色无障,走入清凉寺,我的断臂处,开始隐隐地痛痒。师父说,伤口开始痛痒的时候,说明它已走上了愈合之路。这时,我开始想念哑女的药,那些药,应该可以迷倒这些伤口的痛痒。
因痛痒想念一些东西,是活该痛痒的。
玄衣老僧脸色黝黑,前头引路。我们走了很长的一段弯路,他多多相问,我寡言少语,亦无布施,最终,我们走到了后院的柴房。
我无施,便不是主,更非客,一间尘灰四壁的柴房,避风避雨,足矣。柴房里却并非只我一人。
暮鼓沉沉,一个灰发老者从柴草中醒来。
他毛发蓬乱,两眼炯炯,盯着我,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凝望。
我自顾解下包袱和长剑,找一块干燥柔软的柴草,卧下去。
他继续盯着我。
暮色更深一些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沧桑却洪亮:年轻人,不去搞点吃的吗?!别指望秃驴们给你送饭哈,他们从来不给柴房送饭的。
我打开包袱,拿出一个窝头扔给他。
他咬了一口,吐了出来:呸,真难吃,我还以为什么宝贝,原来猪食不如的东西!
我走过去,抢过他手里的窝头,狠狠咬一口,转过身,自行嚼咽。
他瞪着我,愣了一会,却突兀地笑了。
他嬉笑着说:穷小子,还挺倔。爷爷说你的窝头难吃,你还不认。嘿嘿,你是从来没吃过好东西吧?来,尝尝爷爷这个。
他往身后一摸,抽出半只烤鸡,右手一拧,一只鸡腿便向我飞来。
我抛起窝头,转手接住鸡腿,再反手接下落下的窝头。
老者咧嘴又笑:嘿,你小子还挺利索!
然后摇摇头说:这年头,像你这样不闻不问就给人吃窝头的人,不是呆子就是傻子。
我不明白,呆子和傻子有何区别,但既然我是呆子,这鸡腿肯定是安全的,毕竟,没人会毒害一个与自己无碍的呆傻之人。
我一言不发,大口大口的吃下鸡腿和剩下的窝头。
前院寺庙里的灯火亮起来的时候,我们的柴房显得更昏暗了。我吃完东西,躺在柴草上假寐。
老者继续啃他剩下的半只鸡,偶尔抬头看看我,又摇头笑笑。屋外的雨,还在轻飘飘的下着,默默洗凉着世界。
老者终于吃完了他的鸡,伸伸懒腰,朝我这边说:哎,小子,吃完不喝点什么吗,去搞些酒去。
我坐起来,借着门口传过来的灯光,再次打量着他。他破衣敝屡,手污脸垢,骨削如山,只有眼睛在暗处闪烁,清澈如溪。
我说:前辈,这佛门净地,去那里买酒呀。
老者笑着说:佛门既然有鸡,肯定也有酒。你猜,我的鸡哪里来的?
我摇摇头。他继续道:寺中的一切,都是施主们布施的,这鸡酒,当然也是他们带来的。他们住在干净的厢房里,小门一关,就从行李中拿出酒肴,瞒着佛祖,吧唧吧唧地在那偷吃。别说是盗,就算老夫当面去抢,他们也得乖乖奉上来,哈哈,这是佛门的禁品嘛,和尚们也是要面子的。
我钦敬地朝他笑笑,试探性的问:敢问前辈是?
老者灿然道:你小子是不是觉得老夫是个乞丐?
我说:不敢,不敢,这世上哪有白天睡觉,晚上乞讨的乞丐。
他微微一笑,说:你还不太笨,我不喜欢白天,我怕白天的那些黑暗,躲躲闪闪的,看不清楚;但那些黑暗到了晚上,就明晃晃如星月了。老夫能看清夜里的一切,也喜欢夜里的一切。
我笑笑。他继续道:你是不是想说老夫是个贼,也算吧,我只偷盗佛祖不爱吃的东西。只要这庙还在,香客们还来住,佛祖就有无尽的不爱吃的东西,足可以日日吃撑老夫的肚皮,哈哈。
......
我豁然觉得,刚才吃掉的鸡腿,舒服无比,而这个腌臜的老头,忽然变得有趣的很,我都想要去给他偷一顿酒了。
夜鼓三落,我从外面回来,带了两只烤羊腿,他一只,我一只;三囊酥酒,我一囊,他两囊。他把酒和羊腿往鼻子上一送,大赞道:好小子,有你的,好东西。
如果习惯了夜色,星光也是一盏明灯。这样的秋雨之夜,没有星星,但穿过雨丝而来的灯火,却胜若星光。在这样明亮的黑暗里,我们相对饮酒,吃肉,仿佛人间一片晴朗。
老者说:小伙子,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便跟他说了那只白尾乌鸦和那封信。
他冷哼一声:你信那只乌鸦还是那片红叶?
我说:我信那封信。
他不屑地说:信最不可信,人说的话,几曾真过!
我说:既然是信,我得信。
他笑了,骂我蠢得天然。
他又问:你的胳膊怎么回事?
我便把马场的事情讲与他。
他狠狠地喝下了一口酒,幽幽地说:这才是你必须去长安的原因吧,有时候,人一旦上了马,做过了傻事,便没有了来路。
我们同时静默下来,听细雨飘过松枝的声音。寺里的木鱼和诵经声早已停歇了下来,这是人间最纯净的时辰。
他开口说:你包袱里小皮囊中的那枚金钗,是那个要你去救的姑娘的吧。
这句突兀的话让我呆住了。他立刻解释道:莫要见怪,老夫历来是不相信任何人的,所以趁你出去的时候,检看了你的行囊。
我的包袱,除了食袋,只有一套长衣,一套准备到达长安时穿的长衣。我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我的包袱了。我在暗淡的灯光里打开它,在那件长衣中,不知何时,赫然住进来一个六寸多长的精美小皮囊。皮囊里,一枚细长的花钿金钗,还有八片金叶子,还有十数个小药包。
我看完,笑了,老者也笑了。他说:看来你并不知道。
我点点头,他又说:看来你现在知道了。
我又点点头,他说:看来这并不是那位写信姑娘的。
我说:这是一位哑巴姑娘的,我从长安回去,就还给她。
老者说:你还要从长安回去?
我说:或许。
老者说:你还能从长安回去?
我苦笑一声说:或许,总之,不还人东西,是不好的。
老者笑了:看来你欠了那位哑巴姑娘一些东西,一些比金钗金叶子更重要的东西。
我笑一下,不置可否。
雨声,又把安静送了过来。
老者在暗处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也有个关于哑巴姑娘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我从斜躺中坐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又把它缓缓吐出,似乎腹中有无限的痛,稍一用力,就要涨破喉咙,狂泄而出。
他的声调,也不再有半点玩世之感。他说:
洛阳之南,有札木山,札木山之上,是中原最大的喇嘛寺,松谷寺,松谷寺的香火,胜过这里的清凉寺十倍。十八年前,老夫还是札木山喇嘛寺的首席弟子,我的师父,是不空大师的五代传人,如无他错,老夫现在应该已是松谷寺第六代掌门了。
那时候,我师父已经很老了,他觉得自己久久苦蹈人间,不能西行极乐,是因为缺少一件至尊法器,于是便请匠人铸了一座九百九十九两重的金佛,让我背了,西上昆仑之南,去逻娑的积蚌寺,求取一面达玛茹。据师父的师父讲,积蚌寺炼造的达玛茹鼓,是质地最真纯,佛音最足的密宗法器。
逻娑是离天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佛最近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无人不佛。我怀着无尽的虔诚,百步一扣,膝行万里,积风积雨两年之久,才到达积蚌寺。
你不能想象,这万里崎岖中,沿途的风光,是何等旖旎,沿途的吐蕃人,又是何等虔诚和善良,如若没有他们的施舍和救助,我或早已身饲虎狼、殒命谷底了。他们总是双十合十,满面棕色的浅笑,低声地说话,耐心地打手势。我当时想:这才是佛偏爱的子民,比起我们唐民信众的唯利是图,是何等纯洁和高尚。雀鸟累了,会落到他们肩上休息,鱼搁浅了,他们会跑过去救它入河,一切事出天然的佛性,好像从来洗净了人的腹欲之罪似的。碉房上的雄鹰,白云边的牛羊,格桑花里的女子...一切美似极乐的模样。
(老者顿了一下,仰起头,好像在回忆一个天堂,然后继续说)
到了积蚌寺,我道明来意,虔诚得奉上师父的梵信和金佛,便成了主持的贵宾。在逻娑,积蚌寺的地位,更在吐蕃皇家之上,受万民供奉,他们把我当做大唐宗门的使者,极尽款待之奢。他们给我住最舒服的客房,吃最好的斋饭,配最勤快的僧奴,让我这个饱经万里风霜之人几度恍惚,误以为自己已然度化,进了极乐之地。
三日后,主持带我去鼓奴院,让我亲选鼓奴。那鼓奴院,建在一个山谷里,溪水清澈,景色幽谧,是积蚌寺一般僧众不得擅入的“禁地”。我们漱口洁衣,又念了几句净身咒,才进入院中。鼓奴院的禅房里,住了数十位鼓奴,大出我意料之外的是,这些鼓奴,竟清一色的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们看上去,比外面的吐蕃人要干净、白皙、靓丽很多,眼神恬静安详,纱衣隐约,每个人的背上,都纹着一朵蓝色的莲花。
主持说,这些鼓奴,只有少数几个是天生真纯之材,其他的,都是佛器修洁而成的,但不管天生还是佛器修洁而成,这些女子一生都未闻尘语,未道尘言,只受谷中的佛气熏染,有着至纯之身心,所以,由她们制成的达玛茹,皆有天佛之响。
他还说,为了以示尊敬,给大唐圣僧的法器,不比寻常,一定要选真纯之材来做......
年轻人,你知道吗,作为一个从佛三十年的僧徒,当主持说“由她们做成的鼓时”,我还一直以为这些佛奴,或者某个佛奴,只是做鼓的匠人或者仪式中的陪衬,从未敢有任何他想。
(老者叹了口气,我明显感到那些语气里渐长的恐惧,他继续说道)
鼓奴院的掌院,打着手势,让鼓奴们排成一排,张开嘴。主持带着我逐个验看,我惊恐地发现,鼓奴们个个没有舌头——或者准确的说,是被割去了舌头。这些,应该就是主持所说的佛器修洁而成的鼓奴——一个人造的哑巴。这些人造的哑巴,当然说不出任何一句人间污言,如若要听不见人间的秽语,那些佛器还要捅破她们的耳膜......
我悚然而惊,紧跟着主持,终于看到一个有舌头的女孩了,只是那舌头短粗如赘,是个天然的哑巴。主持笑着看看我,又指指有舌头的女孩,我木然的点点头。我点头接受这个女孩,是因为我对那些没有舌头的聋女,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惧。老夫年轻时熟读经书,也知拔舌地狱之惨,但于白日见到,还是忧惧非常。这些美丽的女孩子,到底是犯了何罪,被处了这地狱之刑。
回去的路上,我惊魂稍定,便向主持讨教这些女子的来历。主持说,每年,他们鼓奴院都会去信众之中,择有幼女的人家,良选鼓奴之材,那些女孩,必须皮囊无疾、皮相无疵,哑巴最好,如果不是哑巴,则需要三岁以下,未学人语之时,割舌穿耳,以绝人间尘声。那些鼓奴的家人,都以自家孩子被选中为大幸,在其他信众的羡慕和祝贺声中,择了吉日,欢天喜地的把孩子送来......
老夫从僧以来,杖锡大唐南北,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狂热的信众,竟以布施亲生骨肉为忠心!
(老者的话语忽然急促,激愤非常。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怕他再无控制,就要引来巡夜的僧人了。他转头看看我,吐出一口气,把声调调低了,继续讲他的故事)
小伙子,你不知道,这还并不是最惨之处,最惨的,在九日之后。
选罢鼓奴,斋戒九日,主持派人给我送来新的袈裟,我洁身之后,与他们一起去积蚌寺的大殿上,观看“结鼓仪式”。
我怀着忐忑之心,坐到主持身旁。大殿之上,佛祖巍峨,堂中摆着一张大床,大床上,铺着红色的绸布,绸布上,列着几柄造型奇怪的利器,大床之左,放着数个玉白色的盆盂,大床之右,立着四个凶恶的金刚,在他们的中间,就是那日我们选定的鼓奴。那鼓奴,今日一身红衣高挑,眼神迷离,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美。主持转头对我说:师弟,你那日,真是慧眼佛光,选出的这个鼓奴,果是满院最好,我寺的莲花上人,前日去验看,发现此奴女户,竟然还是个制作肉莲的上等之材。
那时,我不知鼓奴何用,更不知肉莲何物,惶惶中只能对主持连连唱喏。
在大殿之下,盘坐着成千上万双手合十的信众,他们都是来观看结鼓仪式的,山风长吹,竟然吹不出他们一丝杂声,天地高深,青严肃穆。
九炷大香一起燃毕后,九支铜钦开始呜呜作响,震彻大殿,结鼓仪式便正式开始了。四大金刚把鼓奴姑娘架起来,脱尽衣服,四肢固定,趴伏在大床之上。之后一绛衣法师便走上前来,先跪佛,再诵经,最后走到床前,拿起那些奇怪的法器中的两把,一下就深深割在鼓奴女子的两个肩胛之上,那姑娘猛然挺起脖子,一声尖啸冲破天际。
西行以来,我听过无数昆仑雄鹰的的长啸,那些啸声尖利如刀,但任何一声,都没有这鼓奴的啸声凄厉,这是一个一生喑哑的孩子发出的最响亮的一声,也是最后一声。
到此刻我才明白,主持所说的,“由她们制成的达玛茹”,竟然就是用她们的皮做成的。
主持看到我眼里惊恐,不无得意的说:恭喜师弟,这一声,世无可匹,制成的达玛茹也定是佛性至纯的至尊法器。
这一声后,大殿下的信众忽然欢声大起,似乎在庆祝新一件至尊法器的出世。
这一声后,那孩子再也没有太高的嘶喊,每当她昏死过去,那绛衣法师便用其她的法器,把她刺醒。据他们说,活的鼓奴的皮,才能保持神性,才能制作达玛茹.....
......
(黑暗中的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紧了拳头,随着声音的颤抖,那些骨节也在咯咯作响...)
......(顿了好久,老者才继续说)
我大病一场,三个月后,带着那面达玛茹,在一队僧奴的护送下,我离开了逻娑。
在逻娑城外,耸立着无数的朵帮。那鼓奴女子的皮,做成了我手中的达玛茹,下体做成了积蚌寺法师的肉莲,剩下的身躯和死亡,被一起埋在最新的一座朵帮里。
一个老人,在一座新成的朵帮旁,挥着转经筒,高声的唱着经。
他不是哑女的家人。也不是在为她超度灵魂。他只是在索取,索取一种祝福,因为吐蕃人认为,朵帮里埋着祭品,可以辟邪、震灾...
两个月后,我一路神思恍惚地回到了松谷寺。师父见到我带来的那面达玛茹,喜如童稚,当众就去亲吻那鼓上的蓝莲花。
我在旁边毫无表情地对他说:师父,这是一个悲惨女子的人皮啊。
师父回过头,猛然抽了我一个耳光:不许亵渎我寺圣物!
三十多年来,师父从来没有打过我。
第二天他过来跟我道歉,我又对他说:师父,离佛最近的人,是魔鬼啊,离佛最近的地方,是地狱啊。
他听了我的话,再次起身咆哮道:你中了什么邪?!你疯了?!渎佛要入拔舌地狱的!
我哭着对他说:师父,佛不是说大慈大悲吗?佛不是说戒杀戒淫吗?佛不是说众生平等吗?佛不是说善恶有报吗?
师父过了好一会,才压住火气,柔声对我说:徒儿,你从我布道多年,应该懂得,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信佛尊佛,信,则得佛佑,不信,则得魔咒,徒儿,你现在是魔性入体,须闭关自省,念九万次金刚经,方得转悟。
那日之后,我一遍经书都没有念过,我宁肯魔性入体,堕入魔域,也不想信佛而入极乐,那些捏着法器去极乐的得道高僧,个个以恐惧控制信众,以残忍之道尊佛,以害幼杀弱饲佛,比庙里的神煞还凶恶,他们遍布的极乐世界,阿鼻地狱又何敢相匹。
半月之后,我便离开了松谷寺,浪荡街头,成了一名颠僧。
再后来,我发现我长出了头发,我披头散发,在雨天里奔跑,庆祝自己离佛又远了一步。
......
老者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
雨声如故,我们一起在黑夜里沉思。
过了很久,我才轻声问道:前辈,那您为何又到这清凉寺栖宿,这样,岂不离佛更近了一步?
老者摇摇头,说:清凉寺是汉传净宗,经过前代高僧“诚意的误解”,佛旨已离西天较远。另一方面,我喜欢这里,还是因为这里有一群可爱的偷腥耍滑的中原信民。中原信民,从来都是思虑自己的利益,这是人性的天然之感,他们仰佛易,弃佛也易,所信不笃,信中有疑,所以从来不可能把残害当成神圣。老夫栖宿在这里,就是想每天看看他们晚上偷吃酒肉的样子,心里才会感到慰藉。
我笑了。他也笑了,笑里却有微微的泪光。
我说:前辈稍等,我再出去搞些酒肉来,咱们今夜不醉不眠。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有星光从云层里射下来。老者吞下一口肉,又抿了一口酒,问我说:小伙子,你遇到的那个哑女,有家人吗?
我说:有个爹,是个坏人。
老者笑笑说:坏人,总也是个人啊。
我也笑了:她爹对她不坏。除了我,她就只跟她爹说话。说很多的傻话。
老者若有所悟地盯了我一下,大笑起来:哈哈,有意思,一个会说话的哑女,真坏。
然后,又叹了口气说:做一个坏人的女儿,比做一个佛徒的女儿,要幸运的多啊。
我举起酒囊,向老者致意。我们一起放开喉咙,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大一通。
老者转头问我:你还要坚持去长安?
我点点头。老者说:长安可能就是你的逻娑。
我摇摇头,苦笑一下说:我献祭了我的左臂,不管怎样,我都要去极乐里,仔细看看魔鬼的模样。
老者说:你若回不来呢?
我说:我便与魔鬼共舞。
老者说:痛快之人,比我强!小伙子,来,老夫敬你。
我们一起痛饮了十八囊酥酒,一起醉倒在鸡鸣之时。
天黑的时候,我们从醉梦中醒来。我背起行囊和长剑,向老者辞行。
他问:为什么要夜里走?
我说:我跟前辈一样,也怕白天的黑暗,夜里的黑暗,我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们相视大笑。
去往长安的夜路,一片泥泞,星月郎朗,鸱鸮啼林。我的心里一片清凉如定。
哑女,在小店的柴房里,守着一个爱她的坏人;
老者,在清凉寺的柴房里,关照着一群恨他的坏人;
而我,单马孤月,身向长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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