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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永远站在那里
■红领巾
有些发福走形的身体,平淡无奇的一张脸,要命的是,她总觉得自己漂亮无比,喜欢穿鲜艳的做工很好的服装,染或黄或红的头发,但绝对不肯染黑色,尽管她染发只是为了盖住白发。是的,这就是我的妈妈,她是一个平庸的女人,也是一个废话一大堆的女人,她的叨唠常常刺激我敏感的神经,让我拼命地自卑,于是不得不花去我大量的时间调整自己,让自己变得凶狠和强悍。
“早点回家!”这是从我记事起,她就每天要对我说的话。
“回家干嘛?”我号叫着。
“你又不是男孩,东跑西颠的让人看笑话,左邻右舍骂我们没家教,你要不好好学习,以后就没工作,没工作就找不到好的婆家,找不到好的婆家,你就……”
我怒不可遏地回应:“谁让你生我的?谁让你不把我生成男孩的?”
她呆在那里,眼里是无光的暗淡。
记忆里,我从不让她去开家长会,因为,她是车队里修车的,听说还被评为省级技术能手,一年四季都穿着油污的工作服。我觉得她的工作不体面,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因为有这样一个脏脏的母亲,所以我加倍地爱干净,只要下雨,我就不肯去上学了,因为我害怕踩脏我的鞋,每到这时她就胡乱地把我连推带搡地送到校门口,吼叫声差点响彻云霄,就差没把雷公公吼出来了。我知道她如此的气急败坏,是要忙着上班,而她又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从来不知道挑三拣四,累死都不吱声。
她可以把一辆要死不活的车,修理得突突狂奔,却做不好一顿饭,本应是水灵碧绿的青菜被她炒得漆黑一片,她要剁一只鸡,切一次肉,简直是惊心动魄,如五马分尸,那架势像在砍人。小时候,她要给我梳一次头,我的头皮非得痛上三天,一边狠命地拉着我的头发扯来扯去,一边恶狠狠地骂:“你说,你怎么就不像我?”我实在不知道我哪里应该像她,给我梳的头发像桃谷六仙,东一坨西一坨。用她的话说,这么梳是可以三天不散的,最后我爸爸来给我梳,他的动作倒不野蛮,就是还没走到校门口头发就散架了,最后,不得不带我去剪了个短发。我们彼此都长出一口气,解脱了,这发型一留就是好多年,我都烦了,也不晓得头发烦不烦。
我总算在妈妈的棍棒下九死一生,最终长大成人,如她所愿地有了工作。工资,如数交给她,让她给我买只卤鸭子吃,她就说:“没钱。”她的口头语是“再差八千就是一万块了”。煮饭却不知道多少,煮一大锅,我就左一碗右一碗地傻吃,都说“酒醉聪明人,饭胀傻脓包”,我可能就是被她活活给胀傻了。
她经常很早就爬起来,把家里整得惊天动地,不是拖地就是抹灰,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太阳要下山了,还在睡。”天地良心,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早上六点,然后是那句让我崩溃得要死的话:“人活着,要有理想。”我都不晓得她从哪里学来“理想”这个词的。
我常常烦她,却又常常惦记她,下了班就急急忙忙往家跑,因为,我知道她又站在小区的大门口在等我,我不回去,她可能在门口站几个钟头,比小区的保安还敬业。我也常常吃很多东西,我也常常去爬山,跑步,练功。因为,这个人活着,我就不能死,我要让自己健康。我也拼命工作,因为,我要赚钱,我要养她。我尽量不招惹她生气,因为,我想她活得开心,活得快乐,活到一百岁。
我亲爱的爸爸
■马樱花
给父亲泡了一杯绿茶。茶汤清亮,由上到下都裹着匀匀的碧绿,宛如傣族姑娘身着的竹叶青青的筒裙。
父亲喝了一口,吧唧一下嘴,又喝了一口,皱着眉说:“这茶怎么没有茶味呢?跟白水一样。”
我老爹是苦孩子出身,那种给点茶色就灿烂的人,跟我纯而净的品茗风格不一样,所以,只好用林黛玉看刘姥姥的眼光看待他老人家的品位。
老爹喜欢的是化不开的浓,直呛咽喉的苦涩和一注水就沸腾上来的潮红,那种大路茶的价格只相当于绿茶的零头。对于他来说,贵不一定好,喜欢才是好的,就像他喜欢吃小葱馅的饺子一直拒绝海鲜;喜欢红烧肉却不正眼瞧白斩鸡;喜欢那件岁数比我还大的小羊皮袄,却把名牌羽绒服扔进衣柜里冬眠等等。
有一天在饭桌上闲聊,说到某某官员豪华的别墅外面,每到夜晚人影幢幢,送礼的人见缝插针,点个卯就走,贪官的时间就是金钱,没有余暇与你缠绵。父亲闻之就长长叹息,说他那个年代基本上没有人这么送礼也没人敢这么收礼。言毕表情无比惆怅,眼神空洞落寞,仿佛对过去那种清贫又清寒日子有着无比的怀念和哀悼。
父亲每天早晨从食堂给我带早饭,包子、蛋饼、卤鸡蛋换花样儿带,再就是一杯豆浆或牛奶。有时吃完了,有时没吃完,没吃完的时候老头儿那脸色就像深秋,特深沉,看着剩下的包子说“明天少买一个包子”,看到剩下的豆浆说“明天不买豆浆”……
后来,老头儿买多少我吃多少,无条件填鸭式硬撑。
鱼头火锅,下几块豆腐再下几粒鱼丸,煮得热腾腾的。老头儿很爱这道菜。喝点酒话匣子就打开了,跟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哗哗的。伸出筷子好不容易夹起一颗花生米,又在盘子上方悬空停驻,近五分钟,还进不了嘴,嘴没空,要么正痛说革命家史,要么就是在盘点国家大事。话多吃饭就慢,老头儿总是最后一个吃完,等他撂下筷子,基本上人走空了,菜全凉了。
把所有的残渣剩菜都倒了,老头儿看着还冒着一丝儿热气的半个鱼脑袋,叹息着说:“还剩这么多,早知道你给倒了,我还得多吃几口。”
客人来访,开了一罐王老吉。客人刚走下楼梯,老头儿捏着易拉罐颠颠地撵过来,一连声地说:“把水带去,把水带去。”
“算了算了,人家不渴。”
老头儿晃荡晃荡罐子说:“还有一大半呀。”
我不耐烦地说:“哎呀,扔了扔了,谁喝,你喝呀?”
老头儿把易拉罐轻轻地放进垃圾桶里,又低头看了半天,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回眸了一次,宛若向亲密战友的遗体告别。
按说我们家老头儿与时尚与品位基本上绝缘了,但也有让我走眼的时候。
前天,我在网上看新闻,老头儿问我:“我能不能学会电脑?”
我瞄了一眼那双如枯藤老树般的大手,心想这指头点在哪个键上,恐怕都会像豆腐渣路面一样,一摁一个坑,再说还有拼音和26个英文字母的关没法过。
都说自己的孩子教不了,自己的爹我估计也教不了。
老公自告奋勇要带领老泰山“走进新时代”,于是每天晚上教老头儿学习拼音打字,老头儿戴着老花镜,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点在键盘上,硬橛橛地,宛如《射雕英雄传》里南帝练的一阳指。看了一会儿,我赶紧走开了,担心自己说出“怪不得我这么笨,原来纯属遗传”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老头儿经过一个半月不懈的努力,终于学会浏览网页和看新闻了,有时候我在他身后转悠了半小时老头好像都没看见……
看来得添台电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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