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爱的孩子,注定的悲剧
——从《呼兰河传》说起
他们说,童年的经历伴随人的一生。心理学也揭示,很多人的言行举止都能在其童年中找到某种固化了的思维模式和无意识的惯性模式。这些说辞显得有些咬文嚼字,以萧红的《呼兰河传》解析就会浅显易懂了。
我把《呼兰河传》看了很多遍,几乎每一遍都触到透骨的寒。在平凡、琐碎、落后的生活现状记录下,是一颗极度孤独而又极度清澈的心。如果不是极度的孤独,如何一句“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能够反复多次提及?因为与院子同样荒凉的还有纤巧、早熟而敏感的少女心。这部类似童年自传的小说,找不到那个年龄该有的无忧、童真、烂漫和率性,通篇唯一的亮色大概就是祖父所能给予的宠溺了。
读者设若细心就会发现,这部自传体小说竟没有父爱或母爱的镜头。这,显然是不正常的。查找相关资料才恍然大悟,萧母早逝,萧父冷漠,童年的萧红本就没有体味到爱和温暖,又怎么能凭空捏造得出来。祖父的宠爱毕竟是隔代情,它代替不了父母之爱,因此可以这么说,爱的缺失像一根无情的鞭子抽打在萧红的记忆里,让她在毫无安全感里跌跌撞撞成长,没有谁给她正确的指引,也没有谁给她安慰和适当的鼓励,就演变成她过度依赖、寻求庇佑的心理,也逐渐形成了她性格的某些缺陷,例如渴望被爱,情感不独立,过度依附他人,如此等等。而女性地位低下的现状也让萧红在诸多见证后极度紧张不安,在心里卑微到底却以讨巧或倔强掩饰,表现在她对爱情的患得患失,诚惶诚恐和极端矛盾的取舍里。
性格决定命运。从萧红的角度来说,可以引申为:成也性格,败也性格。萧红的缺爱环境使她变得纤敏、尖锐,也清冷,她比很多人都显得犀利,也灵气逼人,起码在我看来,她的文字走笔比萧军的耐看,也耐品得多。但,也正是如此,她不懂男人,不懂人情世故,所以她总是选择无能,把自己陷入困境,终究病愁交加香消玉殒,留下太多遗恨,也留下太多争议。换个角度呢,她无非是个渴望爱,不懂爱的悲情角色罢了。
从《呼兰河传》看来,萧红的遣词用语简单也清凉,有时候近乎枯燥乏味,但细细品味会让人寒意顿生,似乎时光的石磨辗轧而来,将零零碎碎渐次侵吞下去。例如:“冯嘴歪子喝酒了,冯嘴歪子睡觉了,冯嘴歪子打梆子了,冯嘴歪子拉胡琴了,冯嘴歪子唱唱本了,冯嘴歪子摇风车了。只要一扒拉那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透过这单调重复的语言表达,你似乎能清晰看见一个画面: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趴在窗前冷眼看俗世,所有的跌宕起伏,在她眼里理性透析,冰冷呈现。人性的冷漠,人情的冷暖,太早烙刻于心,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原生家庭的影响是致命的。萧红在忐忑不安里畸形成长,对很多选择盲目也莽撞,所以萧红逃婚了,逃避包办的婚姻。安全感缺失的女子,甚至来不及考虑清楚,就把肉身丢在俗世的旋涡里。因此她竟然投靠了表哥,那个负不起责任的渣男加重了萧红的悲情。而在邂逅那个逃婚的对象时,竟架不住甜言蜜语又吃了回头草——这明显是大忌,很难说那个男人是不是在报复,或者仅仅是不甘心。这注定失败的情感失败之后,她又很快投入肖军的怀里,并竭尽所能、倾尽所有,殊不知肖军并不是她的良人,起码给不了她一个安稳。颠倒错乱的岁月,思维紊乱的女子,注定了病急乱投医,一步错步步错,也注定了她悲剧的命运。萧红从来都不是独立的,童年的印记在每一次选择里几乎都可以窥见:那是在仓促寻求慰藉和庇佑。
如果可以修改人生,让萧红免于颠沛流离、贫病交加,年仅31岁就香消玉殒,那不该从她与肖军开始,也不是她与那个包办,更不是她与那个渣男表哥,而是把手伸到她的童年——在《呼兰河传》里给她更多关于温情的记忆。让她早逝的母亲能够多一点情感的灌输;让她官威过甚的父亲能把刻板的表情尽可能放得柔和一些;而祖父的爱和宠溺一点儿都不能少……那么,或许就没有“萧红”这个符号了。有的该是个居家的温良女子,在柴米油盐之间扑腾,和一个人相爱相依在时光里从容老去。
萧军终究弃了萧红,缘于他认为她缺乏妻性。他在言语之间始终强调,他是爱她的,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但他又不忘记加个转折:“但”——“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妻性是什么?鲁迅先生曾说,女人天生的是母性。由此可见,妻性是后天的,是在制度、舆论或其他压力下,硬生生逼出来的。萧军说,他从不要求萧红有妻性;但他却在很多时候强调萧红的“没有妻性”。想来“没有要求”是真的,但由此生出嫌隙也是真的。不然,又何至于形容两者关系为:健牛和病驴?
人们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由此可见爱的光环下彼此的形象该是拔高的。这两人之间却是客观也冷酷,把所谓的差距凸显出来。我总疑心,对视的不平等还算得上爱情吗?一个自矜,一个自卑,要如何恒久相守?所以他俩的分手早就注定了。许广平说,如果主持一个安定的,相当合式的家庭,相信萧红会弄得很体贴。那么,到底是萧红欠缺妻性,还是萧军从没给过萧红安全感,想来应该重新估量才对。
萧红曾说过,“这是凶残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 (《同命运的小鱼》)。这“失去了的人性”,竟是萧红在童年时代就已窥见的,这是多么让人叹息的事情?故而她在《呼兰河传》里有过这样的阐释,“人活着是为饭穿衣。人死了就完了”,仿若人生只剩下麻木并无望。逆来,自然顺受,无须思考,更不容反抗。因此萧红的诸多作品,总有类似画面:一个人死了,哪怕是饿死的,也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狗在咬一个讨饭的,主人问,“咬什么?”仆人答,“咬一个讨饭的”,说完了也就完了。
看过鲁迅与二肖(萧军、萧红)之间的书信往来,看过二肖的作品,也关注过萧红的八卦信息。我始终认为,这两个人之间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两只小兽靠近取暖,爱上了彼此的脆弱和纤敏。在最困厄、最泥泞的时候,会互相扶持,有情饮水饱,却终究熬不过日子。所以,萧红永远是寂寞的。没有人真正懂她,之前的、之后的那些个谁,包括她深爱的肖军,都温暖不了她内心深处的荒凉,那是童年时期就已深种,又在颠倒沉浮里急速蔓延的“荒凉”。
在孤单中长大的孩子都是极端孤单的。《呼兰河传》里,萧红回到了童年,用童年的眼光打量一切。但认真阅读会发现,《呼兰河传》绝不是温馨的回忆,它的深刻之处还在于苦难,是萧红对苦难的剖析。她在写作中寻找她的故乡、亲人,寻找穷人、妇女和儿童,并寻求心灵的救赎。因此萧红身上的气息始终是文艺的、倔强的、寂寞的,同时也清冷而尖锐。祛除不了童年经历给予她的心理阴影,她也终究不能得到救赎,哪怕她极力要讨好萧军也终究不得其法。
他们说,萧红私生活混乱。或许不是“混乱”,而是“一塌糊涂”。她渴望爱,呼唤爱,来填补内心的清冷,却被俗世吹得东倒西歪。她在踉跄里前行,以飞蛾扑火的姿态,但谁也不是她的灯塔。很多暂时的温暖,是别人施舍的,甚至是偷来的,她在不断受伤里挣扎,颠沛流离,并一发不可收拾——而这个时候,她已经不能再冷眼旁观,反而是遭遇白眼和冷遇。就像童年时代她救不了人,成长的苦痛,谁也救不了她。
她终究只是个孩子,缺爱的也不懂爱的孩子。如果能够角色扮演,我想,该有个布衫的女子,倒退过时间,拥抱那个童年孤零的女孩,温暖说一声:“别怕,孩子,有我在呢。”那么,一切就都改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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