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影 于 2022-5-5 13:31 编辑
我是你放生池的一尾鱼
文字/淡影
(一)
那一日,你赦免了我在闹市待价而沽的苦难,我在你怀中惊惶地挣扎,浑身的水弄湿了你的僧袍,可是,你的怀抱好温暖,我一息的记忆,消失了又重生,只为这一刻的贪恋。
你胸前的佛珠,弥散着淡淡的檀香,一瞬间就沉醉了我,让我很快安静下来,嘟哝着嘴吐出水泡。那香气就像我被捕获之前,清溪畔的芷兰芬芳,那段快乐自由的日子啊!
你一路奔跑,两旁的人影和房屋在摇晃着后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跑得那么急,其实我得日月精华已久,可以短暂地离开水,我也可以幻化出人形,我可以游戏人间繁华,体悟世人的生老病死、爱恨穷愁,成仙得道之前,我应该有这样一番历练啊!这原本应该是我命中避不开的劫难。可是,你肉眼凡胎,看不出我的真身。
我安静地看着你焦急的一张脸,那双眼眸凝晖蓄雾,就像清秋白水一般温润如玉,我打心里喜欢。我喜欢你的慈悲心肠,我感动你为我焦急的神态。你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身体,生怕我挣脱你的怀抱,摔在地上。
(二)
你一路奔跑,我一路在你怀中打量着这个摇晃颠簸的世界。我多么希望,你能带我到青山绿水畔,篱舍炊烟处,我可以化作市井中一模一样的贤惠妇人,为你浆洗衣服,为你经营清粥小菜的平淡日子。也可以在桃花树下,为你欢舞一场梦。
你的确跑向青山叠嶂深处,我满心欢喜,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追随着你,就算离开了水域,干渴而死,我亦无悔。寒凉的水府,没有你胸怀间的温暖,这种暖意很好很好,我贪恋不已。
我在这一刻想起我年迈的父母和给我太多欢乐的兄弟姐妹。一步步,我离家乡越来越远了。那些水草间柔软起舞弄清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的亲人啊,我要去追寻另外一种幸福的生活了,还没来得及告别你们,就这样被他一步步带向深山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游戏,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晒着清澈如银的阳光。但是,就算这些都不能再有,那也没有关系。这怀抱的温暖,已经足够我怀恋一生了。
(三)
你在梵唱声里停下了脚步,庙宇宝相庄严,禅院钟声的音浪,让我有些惊愕惘然。一位皓眉如雪、身披袈裟的高僧拦住了你的去路。你躬身施礼道:师傅,徒儿回来了。
那高僧高颂佛号:阿弥陀佛,徒儿,你怀中的妖孽不可妄进山门。你抬起头,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安静如水,你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辉:师傅,佛家大开方便之门,众生平等,妖物与凡人有何区别?佛法无边,为何不能感化它,让它不会为祸人间?
说完,他俯视着我,那双眼睛里金光闪烁,原来他一眼就能看到我的真身!原来他想要带我进入佛门!我奋力地扭动身子,法力如巨浪滔天,一道红色的影子从他的怀中旋转飘出。
那白眉高僧一声大喝:大胆妖孽!佛门净地,岂容你放肆!说着手举金钵,万千金光轻易地就罩住了我的身形。
你突然当在我的身前,跪在高僧年前:
师傅,弟子求你放它一条生路吧。
高僧一脸失落,随即拂袖一挥,他的身影就飞跌出去。高僧喝道:
徒儿,你入魔道了!
(四)
我的法力抵抗不住佛法精深,五百年的修为付诸东流,我满心的恨意和懊悔,我恨自己轻易动了凡心,我更恨这个年轻僧人伪善的外表下包藏了一颗歹毒的心肠,我恨那个白眉高僧自持法力高强,轻易毁去了我的道行和自由。
可是恨有何用?我这一生都只能入你彀中。最终,我只能是一尾红色的鲤鱼,安静地躺在你的怀里,跟随你拾级而上,一步步走进那个一生一世都无法出来的佛门深处。
一路上没有篱舍炊烟,没有凡间夫妇的举案齐眉,没有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美梦,只有虚无缥缈的檀香,只有千声佛号,只有一个个面容沉静的僧侣和高大的佛祖金身法相。
经咒能安神,能消弭灾祸,能定静生慧,能清心寡欲。可是,我听得头疼,我觉得自己堕入阿鼻地狱一般,心在冰雪中。我的心在流泪,我知道任何的挣扎都是徒劳。
(五)
我安静地躺在你的怀抱中,你湿透的僧袍透出令人沉醉的温暖,你偶尔低头注视着我,眼神沉静,不辨悲喜。可是,我的心在流泪啊!这份温暖,却是杀死我的温柔刀,让我甘心放下一切戒备,追随你一路青山碧水。
你一步步穿过大雄宝殿,来到后院,一直走到一个最偏僻最安静的院落。一汪碧水旁有一块石头,上面有三个红色的字:放生池。
放生池旁,有一棵高大的梨树,三春时节,正盛开着洁白如雪的花朵,我离开了你的怀抱,离开了你温暖的双手,只身滑入梨花春水,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平静的水面,开出一朵朵花来。
水里倒映着梨花清影,也倒映着你静影沉璧一般的面容,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我游动的身影,缓缓说出一句温暖如你的怀抱的话:阿弥陀佛,本想渡你,却不曾想也害苦了你,真的对不住啊!你微微一笑,眼泪滴入池水,一圈一圈更小的涟漪围绕在我身旁,我想恨,却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这个给我此生温暖的人,他的心,和他的怀抱一样温暖,遇见了他,才是我一生无法避开的劫难,这片寂静的放生池,才是我渡劫的场所。好吧,我顺应天命。
(六)
放生池畔,梨花树下,落英缤纷如隆冬大雪,迷离了天地万物。寺庙的钟声悠扬,僧侣的念经声,伴着钟磬木鱼的声浪,每个晨昏都会如期而至。
梨花纷飞中,一身褐色僧袍的他端坐树下,垂目低眉,一如当年佛祖在菩提树下。他年轻的容颜多好啊,清水荡漾倒映在水里,我就安静地依偎在这影子里。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故我方死,今我方生,缘法安身,还得自在。别怕,别怕,有我伴你……”
他颂完《心经》,突然低头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的苦难在瞬间融化,我无恨无怨,只是一尾清流中自在的鱼儿,惬意地咀嚼着水里梨花的影子。
(七)
青山深处,有一座寺庙,名叫“正觉寺”,庙里有一位在放生池坐了几十年枯禅的得道高僧,寺里传言:他年少时曾下山于红尘中游历一年,一日怀抱一条红色的鲤鱼归来。师傅命他将鲤鱼放入放生池,他从那日后,便在池畔的梨花树下打坐,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踏出后院一步。
那一夜,圆月皎洁,是高僧圆寂的时刻,寺里一干僧众跪在放生池畔,高颂经咒,为他送行,愿他能早登西方极乐,回归佛祖身边。寺中修行的僧人一生孤苦,这经咒大约是唯一可以取暖的东西了。
高僧白眉白须如雪,身形枯瘦,一如住持师傅当年的模样。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师兄师弟还有众多徒弟,他的面容不辨悲喜,只是缓缓念着自己多年前写的一首名为《初夏夜雨听禅》的绝句:
听雨听风住凡尘,修缘修道度此身。
几番云墨浮沉定,一刹空明江月心。
他看了一眼放生池的水底,喃喃自语:
贫僧去了,你擅自珍重了。
一行晶莹的泪自浑浊的老眼中流淌而出,他枯瘦的脸上,皱纹重叠,洁白的月光下,众僧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身后的那棵梨树早已枯老而死,光秃秃的枝干在夜空中显得和他一样落寞。
僧侣们的诵经声突然停下,那高僧突然垂下头颅,安静地圆寂。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突然天地摇晃,放生池水汹涌澎湃,突然一声巨响,自那水中一条红色的巨龙冲天而起,在寺庙上空盘旋数度,一头向朗月高天携风雷滚滚而去。
众僧灵魂未定,齐齐看向池畔的高僧,圆月清辉下,业已圆寂的高僧突然木然地抬起头来,脸上似有悲喜难辨的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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