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大美丽 于 2024-3-22 23:38 编辑
看到版上的几篇父亲,想到了我爸,都快想不起来了,掐指一算,离开已22年了,要是有转世,不知是哪里的少年。
转一篇旧文吧,记忆和纸张一样,一天天发黄,模糊不清,以后可能不会再写了。------------------------------------------------------------------------------------------
老 舒
我爸上班时别人叫他老舒,退休后别人叫他老舒头。
老舒祖籍湘西,幼年丧父,少年丧母,地无一陇,惟破草房两间,家境极为贫寒。少年时为了能吃饱肚子,曾跑去当土匪,结果因为长得太过孱弱,不适于长途奔袭、打家劫舍而未被留用,当土匪这段经历老舒闭口不谈,是我妈英勇揭发的。50年代初湘西大规模剿匪,老舒毅然投奔了亲人解放军,后跟随大部队走出大山,去了千里之外的烟台,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四十多年,从此家乡变成了故乡。
当了6年兵,每日里摸爬滚打,操练枪法,却没有打过一次仗,这是老舒一生耿耿于怀的事,我也觉得,我爸是生错了时代,要是早二十年,凭着湘西人骨子里的彪悍神勇,老舒必定是个李云龙似的人物,如果不战死沙场,必定会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老舒从湘西大山走出来参军前,没吃饱过肚子,站着比枪高不了多少,体重不到90斤,到了部队,入了党,顿顿能吃四个大白面馒头,身高长到了177,体重增加了50斤,当然,最重要的是娶了我妈,生了四个娃,过上了幸福美满的好日子,为此,老舒一辈子感谢党,一辈子兢兢业业为党工作,勤勤恳恳,无怨无悔。
1960年,中国发现了第一个大油田:大庆油田。全国三万余名退伍解放军官兵响应中央号召,浩浩荡荡开赴东北,参加大庆油田会战,老舒就是其中一员,在茫茫戈壁滩上竖井架,下油管,卧冰尝雪,战天斗地,“把贫油国的帽子甩到了太平洋去”,看过电影《创业》后我问我爸:你参加的会战和电影里的一样吗?你认识王进喜吗?老舒说一样的,当然认识王进喜了。我很崇拜地说那你是中国石油事业的开国元老了,好伟大!老舒呵呵一笑没说话,有滋有味的嘬了一大口茶,哼起了我为祖国献石油的小调来,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我为祖国献石油,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有我的家”,这样的歌词,不是石油工人是无法体会的,为了中国的石油事业,多少石油工人抛家舍业、付出了青春、热血甚至生命。70年代,随着国家各个油田的陆续开发,当年建设大庆油田的人又服从命令支援全国各地,老舒也奉命拖家带口到了湖北,一直干到退休,当了一辈子石油工人。
老舒一辈子克己勤俭,一年四季除了工作服外,基本只有两套裁缝店做的衣服,颜色只有两种:蓝色和灰色,质地只有两类:春夏秋衣裤是的确良,冬天是粗劳动布,另有一套深蓝色斜纹哔叽中山装,质料上乘,做工精良,算是老舒的高档服饰了,平时整整齐齐挂在大衣柜里,正式场合需要亮相的时候,老舒会在前一天晚上小心拿出来,仔细抚平折痕,在沙发上平铺一晚,第二天隆重穿上,系上风纪扣,在大衣柜镜子前仔细端详好一阵,偶尔我看到这个场景,会揣摩一下,他在想什么?
因为是当过兵的缘故吧,老舒六十岁的时候依然健步如飞,双臂肌肉紧实,小腿修长,有风掠过,掀开白背心,肚皮上了无赘肉,看着现在满街大腹便便的油腻男人,不禁感叹,若是年轻时候,搁现在话说,老舒也算是长腿欧巴了吧。
老舒自幼丧父,家道贫寒,没上过一天学,但很神奇的是参军几年扫盲后,不仅读书看报毫无障碍,竟然写得一手超凡脱俗的毛笔字,我有一次练习书法的时候,看着我不堪入目的毛笔字,老舒忍无可忍,挽袖夺过笔来,润墨,添笔,凝神,落笔,歘歘歘一挥而就,横鳞竖勒,行云流水,大气磅礴,我目瞪口呆,一时惊为天人。
我家卧室角落里的墙根上一直挂着一把二胡,有次翻找东西看到了很是奇怪,这个东西放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因为我家没有人会拉二胡。这把二胡外表看起来很脏旧,琴箱用一块布旧红布包着,琴杆乌黑暗红,手把大概经常使用过磨得发亮,鞔皮鳞大皮厚。有次学校开运动会我回家早,上楼就听到有琴声,进门后循声找去,看见老舒坐在阳台上,背对房间,在拉二胡!右手来回运弓,右腿轻轻点着节拍,头微微晃动,我进门他一点反应没有,显然十分沉浸其中,拉的是什么曲子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我静静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从未听过的琴声,一曲作罢,停了一会,老舒起身,看见我说了声回来了,从我身边经过时毫无表情,把琴挂在老地方,走到厨房洗手作羹汤,留下我兀自坐着想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老舒忙忙碌碌一辈子,退休后走在街上变成了老舒头,终于清闲了。
退休后整日无所事事,有一段时间在家里坐卧不安,摔盆砸碗,脾气愈发暴躁,直到有天早上,老舒正抱着茶杯,对着电视上的早间新闻发呆,楼下有人叫:“老舒头,老舒头……”我爸探出头一看,是对面楼上退休的老李头:“干啥?”老李头说:“走”,俱乐部下棋去!老舒眼睛一亮,拎着茶杯下楼去了。从那以后,老舒每天早上拎着茶杯去俱乐部报到,关门时回家,晚饭后端着棋盘在小区的棋摊继续下,生活终于充实了。
老舒一生爱好很多,到了最后只剩下了象棋,他的棋艺在这一片并不算上等,下得很多,但水平总没长进,我理解为他是在享受下棋的过程,而对得失并不看重,这和他的人生观是相合的。在家里,他从小就教我们下棋,但我和姐姐不感兴趣,我哥却很有天赋,才学会不久老舒就不是对手了,有次有两个外面的高手来挑战,眼看要砸了棋摊的场子,老舒赶紧把儿子叫了去,结果一胜一和,算是保住了棋摊的面子,得到了周围邻里的一致表扬,老舒也得意洋洋,回家破天荒和儿子喝了两杯汾酒。
屈指算来,我爸离开22年了,有时会想起他,不知在天堂,老舒是不是还每天晚饭后揣着棋盘去下棋,或者,那里也还有棋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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