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暑假后不久,母亲在视频里喊妹子,说,啊呀,我都想你了,你想过我没有嘛?
其时,母亲是在姐姐家。姐姐亲自接走的,说是消夏,打算秋凉再给送回来。她家地处龙门山脉,“湔江河谷”,确实是绝佳的避暑胜地。
妹子偷偷对我扮个鬼脸,避开摄像头悄悄说,就晓得妈呆不了几天。哈!这妞,居然搞小动作,太可乐了!
母亲正是返老还童的状态,说起出门就兴高采烈,每次又不习惯环境会惦记妹子——到底是跟妹子生活多年,亲近亲密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把头探出去,跟母亲凑趣说,光想你幺女嗦?想不想你二女嘛?先生也哗啦跑过来,挤进一个脑袋,笑眯眯说,还有我呢?
母亲笑得皱纹舒展,眼睛眯成了缝,连声说,都想,都想……
母亲的“想”,意味着我们得“送货上门”。妹子视频挂断,这事儿自然提上议事日程。商量的结果是,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晨吧,避暑、探亲两不误。
母亲老远迎接出门,看见了我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却还自相矛盾碎碎抱怨。一会儿说,怎么还兴师动众的?一会儿又说,咋这么晚才到的啊?跟妹子对视一眼,乐了:幸好遂她所愿来了。这老太婆,全部心思都在脸上了,还故作骄矜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母亲就滔滔不绝,很“主人”身份似的,介绍当时当地特色。说的最多的,是:下河去。说着说着,就当真了,要领我们出门。从厨房追出来,姐姐阻止说,这么热的天,这么毒的太阳,是嫌晒不黑吗?下午再去吧,起码要太阳快落山了的时候。
母亲有些悻悻然。不久之后,就又活跃起来,讲述起她的“捞鱼”和“捡石”经历。
捡石?这个可以想象。
不到洪水期,河床绝大部分裸露,只低洼处有几米宽的清澈水流。而这裸露出来的,便是大大小小,或圆或扁,形态各异,花纹斑驳的鹅卵石们——传说中“奇石”的温床。脑补画面,一个老太婆,嗯,童心未泯的老太婆,欢蹦乱跳在满河的石块间穿行,翻找,比对。偶尔与某只河燕相互惊吓,一个啊呀跌坐在地,一个扑棱棱飞走,只剩下几株长长短短的野草摇曳,该是怎样旖旎的风光?
“捞鱼”?就有些匪夷所思了。奔流的活水,野生的游鱼,一个笨笨的老太婆,怎么凑画面感?渔夫不呆我已呆。
大概是看我不信吧,母亲有些急眼了,说,没见你信过我一次。先生赶紧打圆场,说,妈,你可别跟她生气,待会儿让事实来教育她。这家伙,没准跟我想的一样呢,居然一本正经装好人,简直太道貌岸然了!
但,出乎意料之外,我还真的被“教育”了。浅水区的“鱼”是真多啊!沿水流上行,与陆地交接处,任何一个浅水滩,成千上万的“鱼”漩涡般涌动,看得人眼花缭乱。大人、孩子大呼小叫,追着用手捧,用塑料袋罩,用餐盒围堵,……这“捞鱼”游戏,让河谷变得生机勃勃,热闹非凡。
放眼望去,远山是西坠的夕阳,头顶是游荡的白云,蓝天澄澈空灵,身侧是返璞归真的人群。凉风阵阵,水流潺潺,让人想找个空隙处,坐成这河谷的一部分,坐成一个大石头的模样……
母亲就欢欢喜喜的,拎着塑料袋站在水里,喊她的“兵卒们”,快,快来,快来抓鱼啊!你们在耽搁啥子呢?我这老母亲唷,整得煞有介事的,差点没把我乐晕:这长米粒儿般的“鱼”,准确来说,是“鱼苗”,抓了来干嘛呢?
先生撞了我一下,说,妈喊你呢,还不快去?扑哧一笑,好嘛,人家“抓鱼”哄孩子,我们家“抓鱼”哄老人,效果一样样的。
在母亲的指挥下,围追堵截一阵。收获颇丰:塑料袋内几十条,最长的,不超过2厘米。母亲捡了个破塑料盒,也舀起来好几条,很是得意展示给我们看,还是一个一个排队参观那种,一股子“别看轻老娘”的骄矜。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大点的鱼,得有寸把长(本地野生鱼种,“七星麻”,长不大)吧,被妹子给捉住了,引起一片欢腾。有一,就有二。紧接着,2条,3条,4条,……不断有大的鱼被捉住,就连母亲也欢呼雀跃。到我姐来河滩的时候,塑料袋里面已经有十几条“大”鱼了,色泽、体形和品种也有了变化。
把战利品展示给我姐看,我有些洋洋得意,说,抓了好多,看看,厉害不?
我姐只看了一眼,忽然就沉了脸色,脱口骂了一声。许是看我惊诧,她才又缓和了,解释说,很明显上游有人投放了鱼塘精,这些都是被毒晕了的鱼,不然呢,你以为谁能抓到,还这么多?像这种半大的鱼,平常要看到一条都难,更别说抓住了,它们机灵得很呢,一晃就不见了!
鱼塘精?就是那种少量投放可以造成鱼大面积死亡的农药?据说,只对鱼有害不危及人类健康的。
我姐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了端倪——水里的鱼状态果然有问题,而且越来越多的出现问题:有些无头苍蝇似的闷头乱窜,有些半浮半沉顺水而下,动作无一例外的迟钝而僵化。有一条漂到浅水区的,我试探着一伸手接近,它竟然一头撞进我掌心,再不游出去了。
心底一痛,我把手摊开,看着那条绝望的鱼,仿佛看见了一个无助的灵魂。抬头看向我姐,我心存侥幸,问,水域这么宽,污染应该不严重吧?它们,还能活下去吗?
我姐摇摇头,叹息说,没用的,这种鱼塘精,粘上一点就必死无疑。村上不定期派人沿江巡逻,想不得还是给人钻了空子……
看着悠悠流淌的江面,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江面,只觉得心沉沉的,沉沉的落下去了。我深呼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才又问,姐,这些小鱼苗呢?这个季节,正是小鱼苗们蓬勃的时候,那么多、那么多的小生命,满河满河的生机……
我姐继续摇头,面色沉痛说,除非没有粘上药,不然绝无可能活下去的。也就是说,有人屠杀成千上万,啊,不对,是屠杀亿万亿万的生命,只为了满足区区口腹之欲。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是不是站在食物链顶端,就有了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资本?到底是谁?!
不知不觉,夜幕渐渐升起来,有红蜻蜓沿水面低飞,就像多年前我在汶川地震的废墟上看见的那样。
我呆呆而立,看着渐趋幽深的水面,看着这些仓惶的红蜻蜓,再看向苍茫的远处,再远处。附近消暑的人,依旧在捞鱼,欢天喜地的。
汶川废墟上的那一幕,我记了多年。而这一刻,关于捞鱼的场面,又会记多久?
我不知道,或许会记很久,或许就记一辈子,但我希望我能够忘记——他们说,太深的疼痛,会干扰亡魂转世,愿这些可怜的鱼儿们,来生不再为鱼,不再任人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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