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晓,被闹要猫粮的路拾咬醒,惺忪走到厅里去,忽觉周遭清凉一片。有晨风带着虫鸣,自纱窗中来,吹梦无痕。
处暑过后,炎气乍敛,秋意渐浓。
看到云上同学拍的荷花,叶也翠圆,莲也婷婷,色调却是青的,冷的。观诸红颜朵朵,无蜂无蝶,无鱼无波,茕茕静流之中,老瓣欲坠,更有姊株腰衰,秃落只剩莲蓬,藏丑于叶间,懦懦可怜…这组摄影,美得让人慈悲顿起,禅愁发于垂目之始。
秋风起,莲花落,人间将凉矣。想起儿时的瞎丐胡弦,带着哭腔,拄着盲杖,敲索于旭前夕后,于市井中讨一段身世…
莲花落,也叫瞎子戏,流传于我们齐鲁大地和北方诸省,多是盲人乞丐乞讨时的卖唱。这种戏,在三十年前我的童年,麦收或者秋收之后,总会遇到几场,但等我上了小学,似乎一下子就匿迹了。当然,这种消失,未必如我感觉的那么突兀戛然,但我猜,当时电视的普及,早就注定了它退场的急迫。
对于瞎子戏,儿时的我,主要好奇于瞎子、二胡、鼓、一惊一乍、爷们的叫好、女人们的泣咽,那些场面,深深玩味在我记忆的深处,弥久愈惑,而对于唱的内容,我却没留寸毫印象。
我们小孩和粗汉都叫这种戏“瞎子戏”,因为简单易懂,一开口乡人们便知其所指。但我姥姥等老人以及一些说话文雅的人,都称其为“莲花落”,他们觉得,避开名称里瞎子的“瞎”字,仿佛可以避开一种痛,给拉弦嘶唱的那几位些许尊重,减少他们在人间的苦楚。
据说,瞎子戏最早源于盲僧。古时的一位盲僧,为了劝化人间,把他的教义编成故事,说唱给世人听。那些故事,悲多欢少,催人泪下,但都终会归到因果报应,起到了很好的警恶倡善之效果。想那盲僧昔日,说唱完毕,放下木鱼,看台下一片唏嘘,咸雨湿地,于是起身摸索着走到一位信徒之前,低声说一句:施主,可有善悟?还请多施几枚香火之费,以表向佛之心...。盲僧出身净土莲宗,以莲花自许,所以他这种说唱形式,被称为“莲花落”。“落”本是戏曲的一种体裁,用在这里,却无意之中表了另一番意象:莲花谢落,人间悲凉,所以,这种戏,是以唱人间悲事为主。盲僧的信徒之中,多有乞丐盲瞎,对盲僧讲的故事,更有亲身体会,他们笃信了师父,决定苦学说唱,也要走上街头,劝人爱施,抢掉师父的饭碗。为了增加凄悲效果,莲花落选择了号称苦吟大师的二胡来作为主要伴奏,还有敲来当当如木鱼,劝人解囊于佛的戏鼓和竹板。
到过我们村唱戏的瞎子,一般都是或俩或仨的一伙,也有单独一人的独行侠。他们在黄昏之前来到,敲着鼓在村子里走一遭,开唱前再敲着鼓走一遭,以示二次通知:勿谓言之不预也,不来听是你的不对,但一个馒头的戏钱不能免。
瞎子们褐衣长衫,背着行囊,走路小心而安静。面容多苍白无血色,与他们眼里的黑暗形成命运的嘲笑。有的带一副墨镜,有的干脆裸着,把两颗混浊的白珠惨给你看。
晚饭之后,大家陆续赶来,我对这个热闹是比较上心的,因为在开唱之前,我们小朋友有个抢座位的竞争游戏。我们一早把家里的板凳搬过去,围着瞎子的戏摊,排成一个扇形的露头戏场,去的晚的,肯定要排在后面,少了VIP座位的荣誉感。有时候,我不但帮自家人占座位,还殷勤的帮邻家大爷大娘去占,因为我喜欢她坐在我家不远处,以看她听戏时的哭哭啼啼。
月高星稀,夜风微动,瞎子一声鼓,四座安静,二胡便咿咿的响了起来,响一段,再一声鼓,瞎子就端起腔调,开始说一段引子,说完引子,就开始唱一段词,唱完词,就开始说故事。等说故事的时候,人们的思绪已经被代入了某个久远的年代。这时候,我就会忽生困意,但我继续张目坚持,只等邻家大娘撅起嘴,噗嗒噗嗒落起泪来,我才两眼一闭,倚着姥姥,欣慰般的酣然入睡。
唱完戏的第二天一早,趁了村人还没有起来劳作,他们就冒着狗吠,挨家挨户的讨要“戏”钱,戏“钱”多不是钱,而是粮食,收了麦的给一碗新麦,收了豆的给一捧黄豆,或者炖了肉的,就给一勺子肉,两个馒头,让瞎子们吃个丰盛的早餐。我的姥姥,每次给完粮食,都要热心的问个寒暖,赞几句戏唱的好,甚至对戏里的人物发表几句评论,最后骂几句院子里叫唤的狗,把瞎子们送出门去。
我跟某人提起这个听戏的往事,她惊喜的说:我小时候也听过,唱法给你说的一样一样的,我特爱听,也是很早就扮了小板凳过去听。她每次听的认真,似乎还记得某些故事似乎是《西厢》或者《西楼错梦》的桥段。她小时候住在城郊工厂大院里,岳父是工会的干部,瞎子来唱戏,他都提前知道,因为唱戏的地方是他们工厂的广场,需要提前找他,所以她每次都能坐到靠前的位置,听清瞎子们的故事。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那些光阴的月色里,太行山的东西两边,瞎子们用同一种沧桑的语调,说唱着同一件人间悲悯,那些故事如莲花一般,落在她的记忆里,落在我的睡梦里。姥姥推醒酣睡的我,告诉我戏散场了,该回家了,我揉揉惺忪的眼,问一句:大娘哭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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