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晏晏 于 2024-12-4 08:07 编辑
家族中隐藏的某些基因在2024年的一场小雪中复活。当她试图穿越百年甚至更久的历史,去追寻血脉中忧伤且暴躁的因子时,总是会遭遇颠覆性的失败。她无法承认家族中不好的一部分,好像在一瞬间打破了某个美好的神话。这个神话是她一直以来苦心维系的优雅、清俊、孤傲的组合体。其实,她从未登上过神坛成为祭品,那些虚无而浩渺的瞬间,只不过是青春期喷薄而出的盛放。谁都有,但不是谁都有机会被经过,被阅览。她记起一生里的几个时刻。无比尴尬又落魄的时刻。最深的一笔竟然是在熙熙攘攘的出机口。那个人说,我就站在圆圈的中心等你。等你这个词,在她的生命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如同信仰一般流淌在血液中。她的身体与灵魂,无比愉悦地等待着“等你”的临幸。但这词真的来了时,却给了她此生最凶猛的一棒。那个人,在。眼神中的探究与质疑,终究是辜负了“等你”的价值。她头晕目眩,并在瞬息间洞察了自己寒酸且贫瘠的内心与身体。
后来,她在家族血脉中数次看到如此类似的表情,却始终不能对那一刻释怀。她与他能够走入闹市,能够在夜半把酒言欢,却无法真正交付彼此。他牵着她的手,从马路的一边穿过车流,走到另一侧。仿佛从时光的深处,将她带回喧嚣的人群。但她只感觉到季节的冷冽和流淌的寒,内心的柔软依旧被封锁在意外的坠落中。一辆车鸣笛经过,他一把揽过她,如同母鸡护崽。她内心有些触动,却短到还来不及走到路的对面。
她的家族曾经有过辉煌与荣光。开染坊,并将生意做过东三省。家族中最能够且彪悍的老三老二,从小城斑驳却五脏俱全的港口出发,从轮船到火车,辗转抵达目的地,并很快就在黑土白水的极寒之地风生水起。但骨子里的某些成分,恰不逢时勃发出来。等到战乱频仍时,老二老三已经将偌大的产业,化作一缕缕散发着异香的轻烟吸入口中。民心不稳,娼盗横行之下,老二老三竟然无师自通,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那是关外,而关里的境况更是不容乐观。本该做外援的老二老三自顾不暇,几年都没有一分钱寄回来。老二妻子在家里无依无靠,吃不上喝不上,又受到妯娌和家族的排挤,只能拖着年幼的儿子,千里迢迢一路要饭闯了关东。老二早些年留下的店铺地址,早已换了主人。现主人见娘俩可怜,四处打听,联系上了老二。
关于那个夫妻俩见面的场景,无人能够脑补。因为后来的情节转换太狗血。她猜测不出这个距离我还不算遥远的祖父心里是如何想的,但一定是基因里发生了某种突变。他让现任店铺主人给妻子儿子准备了一桌尚还丰盛的饭菜,在妻子儿子埋头吃喝的时候,抬腿从温暖如春的后堂里走出去了。一直走到战争结束东北解放之后的刑场上。他与老三打家劫舍、绑票撕票的恶行最终得到了该有的结果,他们在一个冷到骨头都咯吱响的清晨,随着枪声去了另一个世界。而老二妻子,先他们一步将自己吊在了本该是家族祖业的店铺门框上。她是山东人,不知是因为骨子里一女不嫁二夫的传统思想,还是千里迢迢,历经艰难险阻之后却被自己丈夫出卖的失望打击。店铺现主人,折了银子,又丢了人,一气之下,揪着还在痛哭流涕的孩子,一把扔到冰天雪地里去。
这个可怜的孩子只能凭着残存的记忆,沿着原路返回。他走了多半年,从遥远的东北一步一步挪回关里,鞋子没了,就光着脚。回到母亲带他离开的村庄时,他一头栽倒,两只脚掌都冻烂了,流脓流血。有人认出并将他送到她的祖父家里。她的祖母虽然一向谨小慎微,明哲保身,这次却义无反顾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就是她的大爷,从小跟随她的祖母长大,与她的父亲一直以一家人相处。但童年时对他身体造成的伤害却是不可逆的,他仅仅五十多,还属于壮年就失去了自理能力。下肢瘫痪,躺了约有十年之久才离世。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一度成为生产队长,支撑着让这个家族在动乱艰难的年代,安稳地度过。
她祖父是老四,家里最没用最没出息的一个。正所谓,好孩子都是给别人培养的,只有无用的孩子才是自己的。祖父一生平稳且安定。但他性格里,总是不可避免带有偏激与躁怒,不亲人,且毫不讲情面。生产队里喜欢让他看管物品与地块。因为,他是一个连自己亲人都不会徇私舞弊的人。她童年时,祖父院落里有一株既大又香的月季,夏季开花时,差不多半个村子里的人都能闻到。但没人敢问他要枝干扦插,知道他不会给。但有人实在经受不住那种诱惑,开口来求,结果想都不用想。后来不知是何原因,月季花被祖父连根挖起,扔在墙外。即便如此,他也不允许别人去剪枝条回家扦插。她父亲,与祖父性格最相似。而母亲,则恰恰相反。
这个家族中,还有一个分支必须要提及。是她的大祖父。当年与小有家产的家族决裂,毅然走上革命道路。一路成长,并成为一个顶厉害的干部。曾经有“刘铁嘴”的称号。他的文化水平最高,却也最决绝。直到今日,后人们只知道他的后代居住于青岛,而且继承了他的传统与思想,是红色的一代。但他们已经永久挖断了与家族的根系,在浩渺的宇宙中分裂并成长成另一个体系。今年的某一天,她忽然从母亲口中得知家里还有族谱的事情,还想着去望一眼的。不知,他还在不在族谱之上。
这样庞大而沉重的记事,她一直想通过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但她本身的知识与阅历却限制了这个想法。她从小厮混着的南河已经断流,这似乎是冥冥中的昭示。她只能以浅薄而单纯的讲述,将那些重大而纷纭的面孔,渐次呈现于纸上。那些锈迹斑斑的往事,一旦重新被提及,就有了重生的可能。血脉中无声无息地传承,无论是荣光还是卑微,都将重返村庄。梧桐、炊烟、男人、女人、孩子,包括战火与山林,再次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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