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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婆送我烂花生 [复制链接]

跳梁老丑

主楼

发表于 2009-10-4 20: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跳梁老丑于 2025-5-17 19:20 编辑

姨婆是父亲的姨妈。父亲是孤儿，三岁开始在自己外公家生活直到长大。父亲的外公兄弟五人，却枝叶萧条，只落下我奶奶和姨婆两个后人。姨婆出嫁前，兼任了父亲多年的母亲角色。

姨婆老了，晚景不是很好。姨爹是个手艺人、大能人，在生产队的时代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因此也惯坏了我那位表叔——他们的独生儿子。姨爹去世不久，改革的春风吹到大山里来。有了用武之地，那位大能人大英雄却已不在，倒是他那宝贝儿子在可以胡作非为的大好形势里如鱼得水天马行空。记得有次去拜年，他用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载着我，在陡峭的山路上呼啸而下，一手提着双卡录音机的把手，一手往里面塞磁带，只用屁股的扭动来控制方向。在那激烈的咚恰恰的嘶吼声中，我吓得满脸苍白紧闭双眼，最后与他一起倒挂在路边的松枝上。

姨婆为表叔的婚事着急了好多年。每次来我家，都会絮叨叹息满脸泪痕，母亲得花上好几天时间从平时积累的各种信息中翻出故事来哄她。母亲的博闻强记是我万分崇拜的，她谈到任何事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并可以立马举出一大堆鲜活到无法怀疑的实例：张家凼子的谁谁怎么样，吴家坳子的谁谁怎么样，甚至山那边秭归县某村的某人怎么样……我要说，知识的积累真的非常重要。我从不相信世界上可能有口才超越母亲的人存在，因为对于她，逻辑是无用的，她手上永远掌握着足以把任何事办成铁案的证据链。于是，在母亲的开导逗趣下，姨婆住几天就又回到她的山里郁闷去了。

终于有一天表叔要结婚了。母亲悄悄发愁说，这门亲事不好。对方是那村里有名的小泼妇，小学都没毕业，在娘家经常打娘骂老子的，以后老太太怕要被折磨死。母亲这次没有直接采信他人不负责任的言论，而是亲身访了人家。她利用娘家一个拐弯亲戚的掩护，潜伏到我未来表婶家的隔壁住了四天，亲耳聆听过那气壮山河的咆哮。父亲也是无奈，只好安慰说，你要他怎样，同年的人，娃娃都上小学了。再浪下去什么时候能归正？或许有家有孩子，两个人都改了呢。长兄长嫂当爷娘，以后多上心开导开导老太太小媳妇吧。

结婚不到一月就宣布独立。新媳妇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嫌我姨婆脏，将她赶到了猪圈。我去的时候，姨婆正晒她那些打满各色补丁如丐帮旗帜样的床单被套，我可爱的叔叔婶婶夫妻并肩奋战，正热火朝天大干快上地往猪圈里运土。姨婆很平静，说，不光是嫌我老，还因为懒，不想喂猪。不然咋不让我住柴房？哼。我就不作声，看你们以后有了孩子，来不来求我搬回去住。

姨婆在我家住了一月，那对幸福中的人儿也没想起来接老娘回家。遇见那边来赶集的人，顺便一打听，居然说小两口早半月就门上挂只猴子，上北京游玩去了。回家说了，老太太立马吵着要回去，田里地里的庄稼，家里养的二十多只鸡，哪一样放得下心？第二天送了姨婆回去，一开门，满屋灰尘扑面而来，水泥地上、桌子上、椅子上，甚至神前的春台，到处是鸡屎灰尘老鼠屎。到鸡窝看，蛋压蛋倒是很有一些，一摇却音声漾然，早就寡了。

我曾经问父亲，为什么不把姨婆接到我家来，让她舒心安度晚年。父亲说，一是老太太不肯来。她就这一个独生子，放不下的。父亲还乘机发挥道，后人对老人再不好，父母对子女的心是不肯变的，再苦他也要在那儿看着，熬着，担心着，全不管自己的担心起不起作用；二是，即使你姨婆愿意来，我们也不可那样做。那就更陷你叔于不义更深了。名声本就不佳，再要叠上个不孝，他以后如何在世上立足？

一年年的，姨婆就这样熬着。自己种地，自己养鸡，还要带我叔叔的两个宝贝儿子。人老到一定程度，时间似乎已无法再摧残得了她，身体始终是硬朗而老不死型的，不见生什么病，也不见有继续衰老的迹象。每次我带车去接她，她都会自豪地对村里人吹嘘，我孙子坐车不花钱，公家报。母亲却悄悄告诉我，若我没去接，或她有事要来，为了省两块钱车费，都是走三个多小时山路步行。姨婆也有让我非常开心的绝招，每次母亲骂我脾气急躁又臭又硬，老太太就会说，我家小九面恶心善，有菩萨样范儿呢。你们都看不出来。

有一年在池塘钓鱼，因起身太猛，头一晕反被那鱼儿钓进了水里。姨婆说，那是低血糖，隔壁广林哥儿讲，只要吃点东西就好了。平时呢，要注意吃饱不能饿着，尤其多吃生花生特别有效。

从那以后，每年花生收获季节，姨婆都要用个大号塑料袋装一袋她亲手种的新花生带来。有朋友嘲笑，这样满是泥巴坨，又小又烂的花生，连土加起来不到十斤，换我早拿出去扔了。不知你家亲戚怎么这样虚情假意。

我笑一笑，把花生倒在盆里搓洗。我懒得告诉他，我那快八十岁的姨婆，带着两个孙子，种着几亩水田旱地，养着二十多只鸡，好花生是要留着打油过春节的；我不想说，我那快八十岁的姨婆提着这不到十斤的泥巴坨，吃完早饭就上路，要走到中午才能把它们送到她那低血糖的孙子手上；我不想说，这不到十斤泥巴坨，确实是我姨婆收获的花生里最坏的那几颗，因为好的她另有重用，过年的时候招待自己的宝贝儿子儿媳——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从不希望别人将最好的那一部分给我。我不是她的亲孙子，我理解一个在苦难中煎熬的老太太的做法。重要的是，经过清洗挑选，我吃到的花生仍然是最好的，比任何地方任何人用任何代价送来的，都更有疗效。

这就是生活。煎熬、温暖、距离、差异……坦然面对、开心接受，不生差异心、攀比心，自然无间地享受温暖并给人温暖，很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