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啊外婆
文/莫零
我的外婆,她不像旁人家的外婆那么温暖可亲。从我对她有印象以来,每次见她,她总是那么老态龙钟地端坐在她那间草屋子门口。你得凑近了喊一声:婆婆!她才慢镜头般地抬起头来问:哪个啊?
我是四姑娘家的大丫头。我必须这么介绍她才能想得起来,眯了眼睛辩认一会儿,才喊出我的名字。唯有绣绣的名字她是张口就来。绣绣是小姨家女儿,打小就是她带大的。
我至今都在羡慕别人家的外婆。别人家外婆会给外孙女做好吃的,会做新衣新鞋。我家外婆唯一会做的就是静静坐在那儿,给我们讲些摸不着头脑的故事。
她最常用的开场是:老早老早以前啊……
她记性不好,讲了后面,忘了前面。还常常丢三拉四。我们也难得有耐心听她讲完,听一小段就走开了,她也发现不了,只要身边有人,她就以为那是我们。
外婆六十岁左右开了个阑尾炎的刀,打那之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眼睛也不好了,耳朵也不灵了,牙齿也早早就掉了。后来我渐渐明白,她的身体是操劳早衰的。
她是童养媳,打小就养在外公家里。外公家弟兄三个,她嫁给了外公。外公是老大,下面两个弟弟文革时都当过造反派头头。外公的爸爸是阴阳先生,被两个儿子给批斗自尽了。剩下一个老太太,除了外婆家也没人愿意养。外婆是个吃苦耐劳的性格,多难都能自己挺过来,是村里公认的能干媳妇儿。
外公人虽老实,可脾气也最大,她一气为外公生了五个丫头,没生到儿子,所以没少挨揍。她又是解放鞋,就是缠过了又放掉的,走路比别人都要吃力些。外公年轻时不上进,常被怂恿着去赌钱,欠下了赌债,他出门干活去了,可难为了外婆一个女人家家。可想而知她拉扯大五个女儿有多么不容易。
性子最好的是二女儿和四女儿,可惜二女儿三十几岁就去世了,四女儿我妈胖娘子,五十出头也先她而去。胖娘子葬礼上,她拄着柺杖坐在水晶棺的边上,像一尊雕塑,反反复复摸娑着我和妹妹的手抽泣:我的命苦啊,白发人送黑发人……
其实她也没多喜欢这个四女儿,她心里只有小姨一个心头肉。胖娘子给她送什么好东西,前脚走,后脚她就屁颠屁颠给小姨家送去。有一回轮到我家送米,才送去十来天,她就托人带信说米吃完了。胖娘子生疑五十斤米怎么吃这么快,又送去的时候就四下里翻找了一下,结果外婆把米藏在床板底下。问她干嘛要藏米,她理直气壮地说:给你小妹家省点儿啊!她说得理所当然,气得胖娘子直抹眼泪。
外公去世以后,几个女儿商量着轮流接她过去住,我爸担心她住久了会惹人厌,就商量半个月住一家。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决定,大姨父根本忍不了她半个月,她住着憋屈,早早就闹着要回来。三姨家和小姨家离得近,嫌她脏,不接她回家住,只管送一日三餐。她的好日子就只有到我家来过。
我爸用车把她接来,早早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夏天铺好凉席,开好电风扇。冬天被褥洗过晒过,晚上还给她灌个铜水焐子。她爱抽水烟,有个坏习惯就是随手乱扔点烟的火柴,在大姨父家烫坏了瓷砖被他一顿臭骂。到了我们家,我们就跟在她后面接火柴。尤其是我爸在家,就直接帮她点上,她乐得合不拢嘴,直说:四女婿不嫌我!
胖娘子一走,她的好日子就过到了头。我们都长期不在家的,没法子接她过来住,只好多给点钱,让小姨多给她做点好吃的。可每次去看外婆,都没见着有多少荤腥,小姨每次都说:前两天才给她做的鱼啊,肉啊。谁又知道呢?
约摸过了两三年,有一天夜里,小姨忽然打电话来,说外婆病了。我答应第二天一早就赶回去,做梦却梦到她跟胖娘子在一起,心里惶惶的,一夜没睡踏实,到早晨四点多钟,小姨再次打电话来说外婆走了。
我赶紧坐长途车回去,看到了躺在门板上瘦骨如柴的外婆。
小姨躲闪着我的眼睛,说外婆是老死的,可有乡邻偷偷议论说外婆已经好几天水米未进了,送来的饭菜都放馊了也没见她起来吃一口。
为什么都没人及时发现外婆病了呢?
从外婆去世到下葬,我没跟几个姨们多说过一句话,就默默地替外婆守着灵。她们也不敢来劝我,大概是心虚。
外婆下葬那天,下了瓢泼大雨,送葬的队伍全杵在坟地外边的石子路上,怕脏了鞋子。我不顾小姨的劝阻,偏偏要跟到坟前,和着泥水,深深地给外婆磕了三个响头。我听到风雨声里有人在说:四姑娘死得早,她女儿在替她磕头呢……
我仰头向天,努力地不让泪水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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