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安心写作遇酒鬼
高晓声躲到我家里写作,也不是长期性的。忙的时候他外出几天,把事情办妥了回到常州家里住上一阵,当他思考成熟,心里有了腹稿再住到我家里来写上几天,最长的时候竟有二十多天,为了能使他安心写作,我们将自己的住房搬进老屋里。这样他住在比较安静的地方,关起门来没有一点杂声。高晓声有连续写作的水平和习惯,最长一天可写十七、八个小时。他写作很辛苦,当写完了一篇小说,我会陪着他出去散步,陪他到我厂里去洗澡。脱下衣服在澡堂里互相擦背,他露出的二只手臂肘子底上,有块又黑又硬的老茧皮。用他自己的话来问我说:“像不像马蹄铁子?”我回答说:“你是只千里马,要腾飞了!”他笑着回答说:“即使腾飞到外国,我也永远是中国人,永远喜欢和你‘穷兄弟’相处在一起擦背!”
我的家是武进县新安乡董村村,地区在武进东北角,与江阴无锡交界,距常州三十多里,到高晓声家郑陆镇董墅村也有二十多里。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是我家乡周边几十个村的传统民间集市。高晓声逢年过节,都会带着全家老小到我家来欢聚。他进城了,当时的交通不发达,他就很难再挤到我家里来。1979年5月9日,他的来信一开头就说:“对不起三月二十八日我不曾来,其实我早就知道不能来,因为那一天搭不到汽车,自己又跑不动,你叫我怎么办?信末,他又特意地问了一句:“你的车子装好了没有?”这车子当时指的是自行车。因为当时很难买到整辆自行车。我只能到商店四处寻找零部配件,设法自己动手组装。到了1980年1月11日他来信说:“你如有空,盼来玩,车子何时装配出来,快些,我要借用一阵,三角架我买也行。收音机有毛病,打算修理一下,有了它是方便。”
信中提到的收音机,也是我送给他的。高晓声一直在农村劳动。只顾干活养家,不关心天下大事,复出后,就完全变了个人。他对国内外形势,尤其是党和国家方针政策,异乎寻常地有了兴致。1980年1月11日又给了我一封信,提到“人民日报”最近有特约评论员写了二篇文章,一篇谈知识分子政策问题,要剪下来带给他。我就这样经常帮他收集资料送到他手上。等到自行车修好后,高晓声又躲到我家里来写作了。一辆自行车,让他探亲访友有了代步工具。最令他高兴的是,我的妻子是月芳能听我的安排,热情招待高晓声,还烧得一手好菜肴成了家中的专职厨师。她每天花样翻新,每年还特别为高晓声家酿五十斤米酒,一日三餐让高晓声吃得有滋有味十分舒坦。有一次高晓声同我们一起吃饭与月芳开玩笑说:“别觉得你锡剧唱得好,演得好,是村里的台柱子,给我烧饭就屈才了。我到南京,每次到叶至诚家里去,都是姚澄亲自掌勺烧菜给我吃的。人家可是省锡剧团里的头牌花旦,大艺术家呵!”后来我同月芳到南京高晓声寓所去吃饭,还专程到姚澄家里去拜访她,是月芳和姚澄两人在一起,都讲到在家里掌勺烧菜给高晓声吃酒的事。姚澄大姐笑咪着双眼皮说:“高晓声吃酒是个酒仙,讲起话来有时是‘阴死鬼’、’‘促客狯’,蛮有意思的。他和陆文夫、叶至诚在我家吃酒往往吃到半夜。我先备好冷盘,由他们吃到什么时候,最后总是一盆鸡汤放到台上,自己再去做家务。”
高晓声在我家写作坐的是硬板凳,一天对我说:“啊呀!你家的凳子太硬,三天坐下来屁股上的骨头都疼起来了。”我便赶往较远一点的焦溪大镇上买回一张藤椅,作为他写作的专座。高晓声还有个吸烟的习惯,一旦坐下写作烟瘾就更大。只要听说高晓声又要来我家写作,我总要先准备好两条“西湖牌”香烟,使他写作更添精神。
一个冬天的上午,月芳要到高晓声在写作的厅堂屋里去打酒,准备中饭时供高晓声喝。她推门进了大厅,不见高晓声坐在房里写作,却站在大厅中央,手托腮巴悠转着,似在想着心事,便问他:“高老师,你要什么东西么?”高晓声才转过身来,询问月芳:“后 开收音机的人和你们关系怎样?”月芳听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回答他说:“蛮好的,是否要叫他把收音机关掉?”说完话月芳从后门跑出去,对听收音机的人打了招呼,对方立即将收音机关掉,这时高晓声也跟到后门外,对关收音机的人彬彬有礼地鞠了躬,歉意地说:“谢谢你啦!不要关机,只要声音放低一点。”然后他跑回书房又安心地写作了。 图 5
一天下午,月芳的弟弟陆国兴大忙结束来我家玩。我们本想有他陪着高晓声一起吃完晚饭再回去。那次高晓声正坐在书房写到文章的结尾处,他不肯放下手中之笔。叫了他几次他仍一动不动,继续写着,仅回答一句:“你们先吃吧。”为了不去再打扰他,看着天色将晚,月芳便安排酒菜叫他弟弟先吃,免得摸黑回家。陆国兴独自喝了三、四碗酒,有一个多小时了,月芳便又将米饭端上桌台,准备陆国兴吃完后回家。这时候高晓声刚从写作台边站了起来,他伸了伸疲劳的腰,走出门来。月芳忙将弟弟和高晓声相互介绍认识。陆国兴也从饭桌上吃完站了起来,和他握手准备动身回家。高晓声也正要坐下喝酒,开口对陆国兴打了招呼,邀他相陪再同喝几杯。陆国兴是刚二十岁的人,因父母生养孩子多,负担太重,他从小就过养给姓陆的人家,没有受到自己父母的教育,平时喜欢交朋搭友,爱酒如命,在乡镇上算是个爱喝酒惯闯祸的野小子。他平时听到月芳讲,高晓声是个大文学家,在全国小说大奖赛中连续几年得了头等奖,在中学、大学教科书上有他的文章,还是我家的好朋友,本想当面见见,今天居然有幸还能碰上他,邀他同桌吃酒,兴致便特别高涨,一屁股也跟着高晓声坐下,却找不到说话的题材,只会乐开嘴痴笑。
高晓声是中国文坛上有名的喝酒大王,熟悉他的人知道他的酒量大,从未喝醉过,称他为“酒仙”,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像陆国兴这毛头小子在乡村三寸地皮上和小兄弟厮混,自己认为是大酒量。
高晓声不管陪酒或是自斟自酌,从来都是斯斯文文,不慌不忙,慢吞吞,悠笃笃。今天陆国兴坐在高晓声的对面见着是一个不起眼的土老头,仍然泼舍出和小兄弟厮混的野性子,抢有必胜的兴狂,他不懂礼貌,不善言词,只顾大口大口直着脖子胡饮,还不住的要和高晓声寻衅干杯,叫姐姐为他俩满杯斟酒,高晓声自然懂得野小子在农村的性状,仍然微笑着一口一口慢慢地呷着不说一句话。
这样又喝了一个多小时,陆国兴喝得已不行了,他脸色泛白,讲话语齿不清,歪斜着站不稳的身子,他还想给高晓声斟酒干杯,被斟得满杯的酒水,迅速溢在台面淌向桌下。这时才被月芳从弟弟手中抢过酒壶说:“国兴你已醉了,不能再喝了,今天只能住在我家里。”陆国兴已不听姐姐的劝说,拉着高晓声的手,从僵硬的舌根上发出来的话语全然听不明白,视乎还在说:“我没有醉,我没有醉,痛快,再喝!”我和月芳将他拉开台面,按捺在沙发上坐下叫他休息一会,他昏昏沉沉倒下便睡着了。高晓声也趁机跑回房间,月芳将被单搭在陆国兴身上去收拾厨房,待收拾完毕跑出厅堂时,沙发上的国兴已跌跌撞撞爬将好起来,快步跑到卫生间呕吐一阵,又回头跑出来似乎清醒了,便夺门而逃走回家了,追多追不上他。
第二天月芳的娘家传来讯息,国兴昨天回家的路上摔了好几跤,还跌掉两颗门牙,责怪月芳劝酒太多,从传来的讯息里似乎也有责怪高晓声的意思。高晓声听了咯咯地笑着说:“昨天喝酒,怎么怪到我的头上,分明是你弟弟性子太兴狂,不胜酒量,其实他算不上是个大酒量,仅是个喝到酒便会醉的‘拼命三郎。’月芳你是他的姐姐要好好劝说他,平时吃酒限个量,对身体有好处。”高晓声说话一针见血,真诚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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