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7-8-10 10:03 编辑
母亲每每说起父亲,总是不由自主将眉毛斜勾上去,吊在额角上,将眼睛也连带成了三角形。嘴巴效果更是显著,嘴皮子马上硬起来,薄起来,刀片子一般,锋利恶毒的语言被一片片削出来,砸在空气里。
每次我阻止她,她都会连我一起数落:还不是为了你们俩,要不然我哪能遭这么多的罪!
她不厌其烦地说,有一天终于恼了我,我回她:你俩要是早分开,我跟弟弟的命要好出不知多少!你是在为我们吗?你们是在害我们!
母亲忽然中止了陈述,张大眼睛木愣愣地看我,像一只被风雨从房檐上击落的麻雀。
他们忘记的一些时光,我一直都替他们记得。因为我的脑海里,许多时候,时常荡出小时候的一些镜头。
每逢下雨天,父亲和母亲便不能出去干活,只能呆在家里。通常在做好家务之后,父亲便会拿出笛子,用薄薄的纸片封住其中的一个孔,开始吹。母亲听了,带着微微的笑意唱和起来。母亲的声音脆生生的,带有民歌意味,跟笛子的绵柔清越很搭。大雨将我们与外界隔离,我们住的屋子成了岛屿,一家人在岛上风雨同舟。
那只笛子有着红木的质地,亮而深沉,平日插在帽筒里。我时常拿出来,横在嘴巴,手指堵住其中的一两个孔,尝试着吹它,但总是弄不响。不下雨的日子,父母总是忙得着火了一般,自然也不会教我。
上小学之后,父亲开始每晚给我们读一段小人书。可惜,我总是听不进去。因为他选取的大多是革命或者历史一类的,而我更喜欢爱情。那时候虽然懵懂中,心里却仍然每时每刻都希望有一个人来带走我,让我离开这个喧闹的家。
那时候,琐碎劳累的日子,使得父母总处在焦躁之中。他们不停地吵架,冷战,或者动手。家里很少有太平的时候。
后来,父亲开始酗酒。每天上午九点以后,他基本就是不清醒的了。母亲是个极自尊且聪明的女子,对他这样的逃避行径自然看不上,于是争吵越发成为家常便饭。每次争吵,都似乎是世界末日。他们彼此攻击,撕裂,并忘记曾经的一切美好。
每次吵完,父亲便去西屋,闷着头大醉,不吃不喝。母亲最见不得父亲这样的样子,于是跳着脚在东屋大骂:你这个窝囊废,你咋不去死!你死了,我也好解放解放,喘口气,过点人过的日子。骂完之后,她仍旧去做饭,做好饭后,便支使我去送,但我却常常因此招致父亲的恶声恶气。小时候我是顺从的,大了,我也会生气,母亲再差我时,我便冷冷地说:要么你们别吵,吵了,就自己去送!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互相恨着对方的。
直到去年。
父亲的肺部检查出了阴影。在此之前,他的哥哥——我的大伯刚因为癌症死去。一向倔强拧巴的父亲忽然老实了许多。开始无数次的吐痰,然后细细查看痰里面的情状。入院之后,母亲自然要陪同的。母亲在时,父亲感觉哪哪都不舒服,对母亲横眉立目,冷嘲热讽。但母亲一改平日跋扈的作风,竟有些逆来顺受的样子。她给父亲弄偏方,弄好吃的,晚上甚者失眠。
有一天,母亲拿着片子去找医生,问询父亲的病。说着说着,眼睛里竟有亮晶晶的东西溢出来。
父亲的病也算是虚惊一场。但出院之后,父亲竟将烟酒全戒了。开始我们以为他只是阶段性的,没想到他的毅力这么强悍,竟一直坚持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
父亲戒酒之后,脾气转变了许多。会和母亲小声说话了,虽然仍然抬杠,但已经不再爆发大的争吵。
前几日,他们为了私房钱的问题,再度交锋。在我的干涉下,他们和好了。但母亲还是忍不住数落父亲:我跟你说话你不搭理我,越有人你越挑我毛病,我根本不稀得花你的钱,我只是让你知道知道,谁也不是傻子!
我听了,心里倒是百味杂陈。
这哪里是数落,分明是一个小女人在撒娇,在陈情嘛。
我终于明白,他们这么多年的吵闹,只是以为对方忽略了自己,企图以暴戾的方式来提醒对方关注关爱自己。只不过,方法笨拙粗劣而已。
我甚至想,如果父亲那么多年,不是一个人独醉,而是与母亲对酌,醉了之后互通心曲,他们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父母的爱情故事,忽然让我有了喝酒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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