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云在眉梢 于 2017-11-21 16:59 编辑
小时候,常有操着外地口音的小贩来村里,有敲麻糖的,卖小五金的,补锅补鞋的,收旧货的,还有拿面条换小麦或谷子的......他们挑着担或背着篼,走一路吆喝一路,村里人私下称之为“跑滩匠”。
每当保管社的水泥坝子里飘出一声悠长的“爆米花啰”,村里人就知道爆爆米花的跑滩匠来了,一个个都蹦出来瞧西洋镜。老式爆米机是一黑不溜秋、圆不溜丢的铁疙瘩,跟自家熬中药或给孩子熬粥的土陶罐类似。头上有盖,盖上有扣,屁股上有环形手柄、压力表等物件,整个看上去象战争片里从飞机上扔下的炸弹。
拧开炸弹的盖子,将洒了些许水的玉米倒进去,合上盖锁好,然后把它架到铁架上,开动鼓风机,炉子里黑黑的煤炭开始吐露出红红的火苗,火苗舔舐着炸弹体,跑滩匠吱吱呀呀转动手柄,炸弹跟乳猪或全羊似地给烤上了。
看西洋镜的人围了一大圈,有大人在窃窃私语,这家伙会不会爆炸?小孩眼睛都亮了,一个个砸吧着嘴,小脖子伸得老长,你挤我拱,不知不觉中人群圈越来越小。跑滩匠正襟危坐,黝黑的脸上都是肃穆,见大家靠得太近,他面无表情地冒一句:莫太近,会爆炸!大家“啊”地一声后退,人群圈顿时扩大,但不一会这圈又慢慢缩小。如此反复。
也不知要烤多久,只要一见到跑滩匠关了风机,火苗暗下去,就知道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不等他那“都远点”的吼声,我们早已退得老远。跑滩匠一把拎起炸弹,快速来到旁边一自制厚橡胶囊前,将炸弹塞进去,手柄端露在外面,盖上的扣从囊的孔洞中露出,他一只手逮住环形手柄,一脚踩住炸弹,另一只手用撬棍撬住盖上的扣,小孩子双手都捂紧了耳朵。跑滩匠一侧脸,一使劲,“轰”地一声,橡胶囊尾部的麻袋顿时鼓了起来,总有极少数漏网之鱼飞出老远,小孩子就飞似地跑过去抢。
眼瞅别人家端着白花花的爆米花回家了,一路上弥漫着爆米花的味道,我们兄弟自然也馋得很。实在不忍心,母亲偶尔也会抠抠索索地从粮柜里搲出一瓜瓢玉米,放撮箕里端来,冲跑滩匠师傅说,拿玉米抵工钱得行不?跑摊匠道一句中,接过瓜瓢,在母亲的注视下擀出一些玉米进了他的口袋,将剩下的倒进炸弹,又开始烧烤起他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炸弹来。
那时其实不知玉米华丽变身的原理,当鼓风机呼呼地鼓着,火焰熊熊地炙烤着,炸弹吱吱呀呀地转着,我以为玉米是在炸弹肚子里慢慢开出白花来。瞧着瞧着,我不禁脱口而出:好了吧,我都闻到爆米花的香味啦!跑滩匠师傅瞟过来一眼,眉角闪出一丝笑容:你鼻子真灵!
一瓜瓢玉米爆出满满一撮箕爆米花,母亲给我们兄弟每人捧一捧,其余的都装进了袋子,锁进了柜子。爆米花真的很好吃!又香又脆又好看,尤其特别甜,那时甜可是无上的美味啊!但爆米花是奢侈品,如同杀了年猪后挂在屋梁上的刀菜,想敞开吃个够,没门!总得隔上一阵母亲才肯拿一些给我们尝尝。还得有由头,比如家里招待客人的时候,或是考试考得好被老师表扬了,或是干农活表现突出等,还有就是饿极了离饭点还早的时候,母亲也会抓几颗给我们吃,老家把这叫打饿气。
搁久了,爆米花潮了,吃起来没先前那么香脆,我们才会赶紧分了吃完。母亲总是笑着说,中途你们哪些偷吃了爆米花,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下好了,砍了树子免得老鸦叫,你们该不会惦记啦!
有一天,善于变着花样给我们弄吃的母亲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当爆米花跑滩匠再来的时候,她端了大半撮箕玉米出去,拎了一大口袋爆米花回来,拣选出未完全爆开的。在我们的好奇中,她将红糖在锅里熬化,再将选出来的爆米花倒进去一通搅拌,再倒盆里凝固,然后切成块,即成了她自创的爆米花糖。红糖本来就比糖精或白糖稀罕,母亲独创的爆米花糖真是好吃极了!
第二天下地回来,母亲见我疼得在床上打滚,惊问我怎么了,我牙缝里挤出一句肚疼就昏了过去。醒过来时,母亲正焦急万分地守在我身边。赤脚医生说是胃痉挛,等他走后,我才告诉母亲自己偷吃了很多她做的爆米花糖。母亲望着我,眼里又是责备又是心疼,长叹一声,说不出话来。
从此我不再迷恋甜食,但爆米花加红糖的独特味道却深深印在脑海里。
三十多年后,成都平原一座熙攘的城市里,平地一声惊雷,路人纷纷侧目,我围上前去,原来是跑滩匠在爆爆米花。驻足观看,眼前的场景恍如从前:一位面容黝黑的老人临街而坐,在他面前,一台黑不溜秋、圆不溜丢的老式爆米机正在火红的炉火上吱吱呀呀转动......我买了一包爆米花,一边走一边尝,味道还行,只是吃不出当年的滋味。
有点后悔买了这么大一包,不知道啥时才能吃完,到时潮了肯定扔掉。母亲地下有知,又该说我浪费了。
2017.11.18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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