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年前回去的。
这个冬天,雪下的太厚太久,眼看快要过年了,老公急了,说:不管天气怎样,明天一定回家。看看外面还在飘飞的大雪,想想回家那一路的颠簸,我说:还是清明回家吧,这样的天气,那边路况也不好,不太安全……..话还没有说完,他皱皱眉头毫无商量地说:不行,必须回去,别人家的祖坟前都是热热闹闹的,我爸爸坟前连张纸都没有,安心吗?你不回去我回去!
看看他,我不再说话,开始收拾东西。
老公的父亲,我的公公去世几年了。每一年,不管是他的忌日还是过年、清明,我们都要回家为他扫墓。
我和公公相处的时间很短,在我的印象中,公公的形象很高大,很了不起,我对他除了有长辈的尊重外,还有一份敬重之情,他的一生活得很不易。
公公十岁那年,他的父亲在学堂里授课时被人叫走,几分钟后不明就里的身首异处了。背爷爷尸体回家的是爷爷大房的长子和二房的长子,二房的长子就是我公公。
后来,公公的母亲迫于生计,改嫁到了外地,公公在父亡母走后小小年龄就承担起了一个家庭的重任,他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三张要吃饭的嘴。
我不知道公公是怎么长大的,也不知道那几个叔叔是怎样活下来的,这一切任你用怎样的语言描述,我也想象不出那些年月是怎样的艰辛。事实是,公公有了手艺,给弟弟们成家后,他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妻与子。
初次见公公是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末,当我和老公走过一片清幽的竹林后,那一栋两层楼前的花生地里站着一位昂首挺胸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没有婆婆的张扬,看看我,只是微微一笑说:来了啊?后来,我对老公说:你爸爸年轻时长的肯定帅,你看看现在那眼,那眉,那身板,嘿,真不错。当时,记得老公很是骄傲的一扬头说:那当然,看看我不就更清楚了?
公公很爱书,对读了几天书的人总是莫名的好感。我在家里的时候,只要我手里拿着书,他会凑过来问问,然后呵呵地笑笑。老公招呼我做家务时,公公总是笑着阻挡,他说能有什么事啊,她看她的书。
一天,太阳特别晒,公公搬出了两个大箱子,全是书本子,一些已经泛黄被虫蛀了,可公公依然一本本的拿出来,在手上抖抖,然后一一的摊开在太阳下,一面说:看看,多可惜,都坏了。我好奇的翻看着,老公从小学到大学的课本居然都能见到影子,甚至老师当年批改的作文评语也是清清楚楚,老公办文学社的手抄小册子也还在。记得那天,阳光下,我和老公坐在那些陈旧的书本中,一坐便是一天,我在其中寻找着他从小到大的点滴,而老公也是边看边唏嘘。
现在想来,我应该多么的感谢我的公公,他给我们保存了人生那么多那么美好的记忆。
公公是个心无城府的老人,记得一次,他和我很随意地聊起老公高中时的女友,根本没发现我渐渐地变了脸色,还一个劲地数落他儿子的不懂事。老公在一边不停的咳嗽,老人家抬头让他去喝点水,又继续说。我又好气又好笑,冷眼瞧瞧老公。老公讪笑着说,确实不懂事。公公话锋一转,对我说,女子,你比她长得好看多了,我娃有福气。这一下我开心了,对着公公灿然地笑了。
在我们为事业为家庭奋斗时,公公病了,很严重。再见他,在肿瘤医院的病房里,他刚经历了痛苦的化疗,可见到我们,依然身板挺的直直的,脸上微笑着。公公说想吃我做的肉丸子,他说我做的很嫩很入口。医院的公共厨房很拥挤,我穿着高跟鞋,掂着脚,剁肉丸子,剁的很细很细,我怕公公的食道太弱太窄吃不下。公公后来吃着我做的肉丸子,给他的病友说:这是我大儿媳,比女儿还好。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公公在外人面前夸我,只是,那一刻,眼泪便有些不争气了。
一年后,公公去了,我们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婆婆说,就是最后的日子,公公也不许她通知我们,他知道他的大儿子正在考研,儿媳刚生了小孩,他说不麻烦。我们深夜奔丧回家,一路,老公看着窗外没有一句话,我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回到家,已是另一个深夜,老公那一刻完全崩溃了,高高的个子直直的跪下,扶棺放声痛哭,旁边锣鼓一阵阵的敲,哭丧的男女同声放悲,一个老人正哭唱着公公辛苦而又坚强的一生,我泪流如雨,人,为什么要有生死?
从此,老公的心里一直愧疚,他总是说:爸爸还没有享一天福呢,爸爸这一生太辛苦。从那一年起,无论在何方,那三个日子我们总要回老家。
今年回到家,大雪这么多年第一次白了这个美丽的村庄,后山上公公的墓也是一片雪白。当香蜡的烟火直直的飘上天空时,我和老公一起抬头望向飘渺的苍穹,默默的静静的怀念着公公,一个平凡、慈祥的老人。
据说,祭奠亲人时,只要烟火是直的,那他的灵魂一定升天了。
公公也一定在另一个世界快乐的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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