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新疆农垦兵团,连队有户河南人,女主叫王大曼。七八十年代,白面馒头都少见,况肉乎,谁家不是逢年过节才能沾点荤,大曼他们家吃肉和别人不同。连队过年杀猪分肉,有时一分分到半夜,大曼带着全家老小包括几岁的的孩子都坐在桌边忍着瞌睡撑着,等肉一到,立马开始烧锅,半夜到家半夜煮,天亮到家天亮炖,分多少煮多少,一锅炖,歼灭战,绝不让一两肉见着明天的太阳。
我妈说过日子要细水长流,方能久久远远。像大曼家那样有肉撑死,没肉馋死的吃法,是瓜婆娘嫁给阎王爷——过鬼日子。
我们家兄妹四个,都是疯吃疯长的年龄,小饭桌上没点油水哪行啊,凭肉票买回的那点肉哪够一大家子塞牙缝的嘛,妈急呀。爸就寄钱给湖北口里的亲戚,让那边买上肉,腌好,寄过来。爸往老家汇了100块钱,巨款,彼时肉才0.95元每斤。肉寄过来后,妈把层层包裹的油布纸一掀开,就叹口气,说以后再不买了。扣除运费,减去孝敬老人的,对方截留的,剩下的肉已经不多了,离预算相差甚远。
有肉,也得细水长流着吃不是。譬如,蒸碗霉豆,豆子上面漂着几块肉。全家人的眼睛都盯着那,我虽然是最小的,但也有大局观,不先吃,人后吃,大哥挟一块我挟一块,二哥挟一块我挟一块,姐挟一块我挟一块……妈好像就没挟过。饶这样礼让,还受了小哥好几个白眼,说我老跟着人噶哈,跟屁虫么?
为了能保证有肉吃,我妈进行了全家总动员,养猪。那猪瘦的,把猪槽子都啃烂半边,“你哥除了用弹弓弹人家玻璃厉害外,啥也不中,打猪草也不中,还有你姐”,妈说“整天疯得哟,踢踺子抓骨拐,朱家丫头都知道去地里捡菜叶,拾麦穗儿。”家里还养着七八只鸡,鸡主要起下蛋作用,哪舍得杀,于是乎,我等天天只闻到鸡笼下面鸡屎臭,哪曾嗅到汤锅里面鸡肉香。我和小哥甚至养过一头小山羊,每天放学后都牵着羊去杨树林里吃草,那几根稀稀拉拉如癞子头上几根毛的草哪里够吃嘛,饿急了它连树皮都啃,山羊也长得十分苗条清秀。自此,我妈“自己动手,丰衣足肉”的计划宣告失败。
我爸出大招了,和连部的几个同事相约去附近維族人或哈萨克人定居点买肉。牛啊羊啊,一头一头地买,买回来剁好块,放在屋前菜棚子里,冻得梆梆硬,随吃随取。妈说那年冬天,我们家吃了一头牛和一头羊。夸张吧,哪有许多肉可吃么,那牛和羊怕不是刚生下的小犊子吧?
后来我们全家调回了湖北。我爸还受姑姑之托,带回了她俩儿子,家里人口基数更加膨胀,吃顿肉非花血本不可,妈又开始想辙了。妈所在单位是国营服务公司,下属有旅社、饭店、照相馆、理发店、豆腐厂等等。妈就去饭店,用极便宜的价格买人家榨完油后的猪油渣。那油渣半干不湿的,里面的油挤挤还是有的。你都不能想像桌上的辣椒炒油渣儿是多么香,多么下饭,还有猪血炒大蒜,妈说猪血是吸尘打灰的,吃了好。除了这些,饭桌上当然少不了江南鱼米之乡特有的——鱼。通常都是筷子那么长,半斤重的链鱼,菜场里最便宜的鱼,两条一盘儿,有时买回来的鱼都臭了,脱了刺,人家半卖半送的残货。妈说“鱼嘛,臭生不臭熟,多给点辣椒大蒜烧出来一样好吃。”妈没说错,臭鱼烧出来仍然是抢手货,一盘子装两条,我基本上一筷子就能掀下半条鱼肉来,第二筷子就要翻面了。妈就一眼眼剜过来“不要老是困在鱼碗里,一口鱼一口饭的,细细吃,留一条晚上吃嘛。”
“我们家伙食向来比别人家好。”妈骄傲地说。她不但擅于开拓,还勇于创新,于是,我妈独创的拿手菜隆重出场了——糯米肠。
猪大肠比肉便宜多了,一折二,即一斤肉可以买二斤肠,可不好买。妈托熟人从付食品公司走后门才买回来1付2付的。细细洗,用面粉、白酒揉啊,搓啊,一遍遍的。洗干净后,妈往里面灌糯米,糯米是事先泡好了的,不能灌满,得富裕一小截儿,给糯米预留加热后膨胀的空间。糯米肠一条条灌好了,上笼蒸;蒸好了切薄片,再下油锅煎,煎成两面金黄;最后一道工序是喷糖水汁,待汁收干后,那金黄色的,一片片泛着油香糖香糯香肉香的糯米肠就可以入口了……这盘菜是我妈在灶头上挥洒青春和汗水多年后,深得民心的独创佳肴范例之一。清软柔,白糯醇,流着蜜汁淌着油光,它不仅省钱,份量还足;不仅解馋,油水还厚;不仅颜值高,味道还丰富。
每每,我们家煎糯肠的“嗞拉嗞拉”声响起,香味四溢,四邻五舍都闻之色动。隔壁有位姐姐不止一次地问我,你妈做的,那个臭臭的,香香的,糯米猪肠好吃不?
每每想到晌午饭会有那样一盘子美味等着你,我都忘了身上的衣裳多么肥大丑(我姐是个胖子),成绩多么低滥差(刚转学,听不懂老师方言,沦为差生),我都有一种愉悦之情在心中在唇齿在眉目间荡漾;
我爸嗜甜,对这口也是相当爱好。于是,一言不合妈就开始灌肠,我爸立即就投降,否则怎么办,他还想吃糯米肠么?
后来这道菜成了妈的保留曲目,过个年节,来个客人,这道菜端上来,妥妥迎来一片欢呼和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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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白驹过隙,那个在清苦的岁月里,最会做糯米肠的人已经走了很久,而曾经横草不掂,竖草不拿,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小丫头已经成长为一个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随便就能端出十八道菜的高厨,可从来没做过糯米肠。在这国泰民安的康平盛世,山珍海味早已进了寻常百姓家,鸡鸭鱼肉已经成了高血脂和高血压的祸首,谁还会在意糯米肠咧?
我在意。并非不会做,并非做不好,厨房里各种电器,市场上琳琅食材,做一盘糯肠简直不要太容易,只是近乡情更怯吧。民以食为天,吃以味为天,怕少了趣味,误了回味,迷失了“梦里回了千百次,醒来泪沾襟”故园老家之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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