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8-4-10 11:51 编辑
北方往事(4)
【春天的乡土】
德胜爷和他的烤烟
1.
屯子里韩白两姓针尖麦芒,宗族势力不分伯仲。当然,也有例外,德胜爷就是个例外。
德胜爷是白姓,但是,无论是韩姓还是白姓看到他,总是要尊称一声:德胜爷。
房东大伯一次和家父喝酒聊天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满屯子就这个老爷子能压住茬儿。
我家借住那年,德胜爷就一个人,说是一九六五年的时候,老伴走了。原本两人就无儿女,老伴一走,德胜爷就单了。
按照白姓族人的说法,这老爷子辈分挺高,房东大伯说:按辈分他是我太爷爷那一辈的。所以,尽管德胜爷比房东大伯大了十几岁,大伯见了还是要尊称一声:老太爷。
2.
至于为何满屯子人都称他为德胜爷,估计就是个称呼习惯吧。这老爷子倒也不太在意人们称呼他什么,但是有一点,在这个屯子里,他的辈分高,所以屯子里的人也都习惯用德胜爷这个叫法。
鸡冠山下,蜿蜒起伏的地貌,山脚下那条逶迤而去的河水,像一首古老而恒久的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德胜爷是一个话语不多的人,粗手大脚的,一看就是个好庄家把式。抽着自己种的老旱烟,据说他侍弄烟草颇有心得,所以他有限的自留地里那几垄烟从苗子开始,到成烟叶,就是与别人的不一样,叶子很大,油乎乎,色度很浓,蒲扇着很柔软的感觉。
收割烟叶之后,烘焙那是个技术活,德胜爷会把自己的烟叶捆了,骑着那台破旧的大国防自行车,几十里路,去另外一个公社,找自己的老伙计,他哪里有一个熏烟叶的楼子,然后在那里吃住好多天,熏出颜色微黄,十分焦干,散漫着香气的烟叶。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烟叶搓碎,碎的很均匀,绝不成粉,足以见德胜爷那是下了功夫的,然后会把搓好的烟叶小心翼翼的放入带来的几个木匣之中。当然,作为回报,他也会给对方留一木匣搓好的烟叶。
3.
其实,屯子外的村子也有烘烤烟的楼子,但是,德胜爷说他们的活儿不行,唯有他这个老哥们的烤烟炉子和火候出的烟才地道。
那些年,北方农村倒是常见这种烤烟的楼子,四四方方的,外面都是石头,石头都是产自当地的那种非常不规则的石头,但是,砌制熏烟房子的工匠确实很不简单,能把七八米高的熏烤烟屋砌的方方正正,远远看去像影视作品里能看到的当年抗日战争那会儿,日伪军的炮楼子。
我进去过一个熏烤烟叶的屋子,屋子里有一个熏烤的柴火炉子,上房则是一层层的木杆横搭着,采下的烟叶,用绳子捆着,几片一组,然后就搭在木杆上,层层叠叠的。要熏烤的烟叶码放的非常整齐,一个炉子能熏烤不少烟叶。
那会儿不是现在的熏烤,有严格的温控以及操作标准,在那样现在看起来很土的熏烤烟屋,能熏烤出口感好的烟叶,除了烟叶本身质量好之外,就是火候的把握,这基本都是经验的事情。
你不能不服气,很多时候,这种经验是很管用的。一样的熏烟屋子,德胜爷的烟叶子,经过他的这个老哥们一手熏制,结果抽起来味道和劲道就是不一样。
4.
有一年韩白两姓为了其中两家田间地头的几垄地闹将起来,这个屯子就是这样,只要是一闹腾必将出点事情。屯子里韩白两姓的青壮都手里拎着锄头镰刀的,那阵势是一触即发。虽然有年岁高的人不断的劝和,可是架不住年轻人肝火旺,眼瞅着就要闹出大动静。这时候,。德胜爷来了,他大步站在两伙人的中间,起初也是和颜悦色的,但是急了眼的人不怎么听劝,还是互相叫骂着各不相让。
这时候德胜爷从腰里拎出一把小斧头,磨的锋快的那种小斧头,他厉声呵斥双方:从老辈儿开始闹,闹了这么多年,笆篱子还蹲着仨,你们还没闹够吗?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能不能让一步?
这事儿确实是白姓人家做的不对,锄了人家韩姓的几垄地不算,还打了人家一嘴巴。
德胜爷指着那户白姓人说:你她妈了个巴子就不是个东西,占人家几垄地你就发了么?没这几垄地你就能穷死?德胜爷呵斥本家的这个给人家道歉,哪知道这个本家也不买他的账,嘴里继续哔哩吧啦的。
德胜爷不搭理这个本家,转头对韩姓人作揖,我给你们赔不是了。韩姓人里也有不是善茬子的:你赔不是有啥用,能顶那一嘴巴子吗?
就这句话话音刚落,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的事情,德胜爷把自己的左手按在身边的老梨树上,一道寒光,他生生的斩掉了自己左手的小拇指。血一下子就窜出来,所有人都傻了。
还闹不?德胜爷问?
刚才还不认错的本家,当时就跪下了:爷,我错了。而韩姓里那个不算完的家伙,也被韩姓岁数大的长辈抽了一嘴巴子,厉声说:去给德胜爷跪下。
于是这一幕出现了,德胜爷眼前跪着韩白两姓的人。
5.
很多年后,我听屯子里的人们给我讲这个故事,我觉得非常震撼。
但是,据说也就是从那之后,韩白两姓渐渐没了那么多的纷争。事后有人说在屯子生产队场院的老树下的碾盘上,德胜爷和几个屯子里的老人闲着聊,一个韩姓的老人冲着他翘大拇指:德胜你真不愧是爷,真能压住茬儿。
德胜爷也不回应,嘿嘿笑着,掏出烟荷包,别看少了一根左手的小拇指,丝毫不影响老爷子的灵活。卷了几支老旱烟,递给大家,大伙抽着都说:有劲道,烟味正。
很多年后,我数次回到这个地方,经常性的和当年的同学喝的昏天黑地,很多时候,酒桌上都会有人说德胜爷的故事,说他的卷烟,说他的江湖,说他的担当,说他的磊落。
德胜爷故于1978年,据说是七十有八。
就葬在鸡冠山下南向的一个坡地上,和老伴合葬在一起,据说德胜爷下葬那天,屯子里韩白两姓的人几乎都去了。
我当地的一个同学在和我聚会喝酒的时候说了一句让我难忘的话:
那老爷子把自己活成了一座碑。
2018年4月10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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