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事（一）

云在眉梢

一

    那是夏天的晚上，我们五姊妹和母亲在院坝里剥玉米。晚饭前父亲就出去，一直没回来。
    月色很好，不用点煤油灯，我们在月下一边剥玉米，一边听大哥讲装在套子里的人和刘三姐的故事。很晚了，月亮已升过院坝外竹林的林梢，我们都渴睡得很，但母亲说要等到父亲回来后才能睡。
    我发现母亲心事重重，姐姐也是，一晚上我们有说有笑，她们却几乎没有话语。我问爹出去干啥，这么久还没回来？母亲叹了一口气，才说，马上就要开学了，你们五姊妹的学费还没凑齐呢！
    大哥停止讲故事，所有人都静静的，不说话，整个院坝里，只听见一片剥玉米的声音，连卧在一旁的黄狗“小花”，也是无声无息的。一阵风吹过，竹林发出细密的声响。映弟突然说，爹回来啦！话音未落，小花已箭一般冲到院坝外边的大核桃树下，却没有声音，父亲果真回来了！
    姐姐赶紧进厨房给爹端饭菜，我们四兄弟则收拾好就睡觉去。我睡横屋，刚睡下，听见屋外窗下母亲和父亲在谈话。
  “啷个办呢？”母亲很焦急在问。
    都沉默着，只听见父亲吃饭的声音。过了好半天，父亲才说：“你看——就让凤儿回家吧！”他有些犹豫。
  “凤儿？！她才读完初一，成绩又那么好——我们就这么一个女！！？”母亲在乞求。
    直到吃完饭，母亲进厨房洗碗时，父亲也没说话。
    外面风很大了，我听见竹林发出呼啸声。

云在眉梢

   开学那天，姐姐揣着学费，去镇中心校上学去了，母亲松了一口气。一周结束，周末时姐姐回家来，母亲惊讶地发现，她将铺盖和箱子以及所有的书全都带回来了！
    母亲心里一下就明白过来，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地责骂道：“你这死女子！你把东西背回来干啥？”
    姐姐默默地说：“妈，我不想读书了！”说完，把开学时带的钱和学校退的上学期剩余的学杂费全部递给母亲，她那看似无所谓的神情却掩饰不住她内心的难舍和痛苦。
    母亲怒气冲冲地瞪着姐姐，却说不出话来，转身进了厨房，悄悄揩眼泪。
    姐姐沉默了好久，每到星期天，看着自己的同学背着粮食，吆三喝四结队上学校去，却不再叫她，她就失落地望着发呆，然后一个人跑到地里卖力地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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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姐姐对父母说，我们家弟兄多，虽然读书成绩都很好，万一没考上学，几兄弟都回家务农，家里这个样子，谁愿意嫁到我们家来呀，我们也得象其他人家一样，先把新房子修起，万一他们考不起学，到时才好娶媳妇！
    母亲很赞同，父亲却不太同意，因为钱要用来供我们几弟兄读书，如果要修房子，那么多钱从哪来呢？
    姐姐回答道：“别人家修得起新房子，我们就修得起！烧窑用的柴火好解决，坡上茅草柏树多的是，主要是砖和瓦，需要的泥我们自己弄，砖自己做，只需另请一个瓦匠负责做瓦。我们准备烧两窑砖瓦就够了，到时请小林她爹帮我们烧窑就是。”陈小林是姐姐上初中时最好的朋友，她家在离我们赵家湾不远的陈家桥，父亲是出名的烧窑师傅。
    父亲行事谨慎稳妥，这让他感到压力非常大。大哥读高中，一旦考上大学，花费将很大，而且我们其他三兄弟的花费也会逐年增大。对没有读书人的人家来说修新房子也是巨大负担，何况我们？姐姐再三劝说，想到队上子女多的人家正是因为房子问题，儿子才成了光棍，思前想后，父亲点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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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家湾是一个有一百多户赵姓人家的山湾，共两个生产队，山上有着方圆二十里范围内少有的茂密柏树林，山坡上茅草长得也很茂盛。
    那年秋天，山坡上多了姐姐的身影。她和母亲常常早出晚归，将当天田地里的活忙完后，就在山上割茅草、砍黄荆条和青冈树枝、爬上柏树剔枝桠，然后打成捆，堆放在山间大树下，这便是烧窑的柴火。
    姐姐那时十五岁，在我眼里她很漂亮，感觉她忽然间就成大人了。家里多了她这个帮手，原本可以轻松些，但这一修房，大家都劳累许多。
    不知多少个夜晚，我和映弟在家煮好晚饭，切好猪草，煮好猪食，等到十点过，她们才一身疲惫地回来。有时饭都热了几次，她们还没回来，待她们到家时，饭菜又冷了。姐姐说将就吃吧，我则硬要拿到锅里热了端出来。
    待到了冬天，所有的柴火都已干得差不多时，姐姐和母亲就用背篼或背架，一趟又一趟地将其背回家垒成柴垛，或堆放在柴屋。因为天太黑，姐姐和母亲背着如山的柴火，经常摸索到半路就伸手不见五指，便会高声呼喊，我和映弟则打起电筒或火把，到半路上去接。一路上，我心里就念叨着，山高路陡，姐姐和母亲可得小心别栽倒。
    后来根据烧窑师傅的估计，在那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姐姐和母亲从高山上收了大约一万二千多斤干柴火！烧第二窑时居然还差，向邻居借了一些才凑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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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算下年秋天就开烧窑。
    大年十五还没过，别人家悠闲地在家欢聚时，姐姐和母亲就早早出门。选了自家质量好的泥田，一边挖泥，一边或用牛踩，或自己穿起胶靴踩。觉得穿胶鞋太不方便，索性脱掉，就光起脚在泥里猛踩。
    将泥巴踩得很粘后，才开始垒泥垛。一人在下边往上垒，另一人在在上边继续踩。越垒越高时，我也前去帮忙，最喜欢用泥弓将泥垛四周切刮得整整齐齐的。不到一个月，我们的田里垒成几座四四方方的大泥垛。
    开学时，队里的同学到村小上学从田边路过时，总要感叹一翻：好大的泥巴墙哦！乡亲们则说，人家烧窑做砖瓦，都是请人做，你看她们母女俩自己亲自弄，真真是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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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夏天，泥土已好，母亲和姐姐借来制砖工具，开始自己制砖。因为制瓦需要较高的手艺，母亲就让父亲请来瓦匠。于是村里多了一道西洋镜：一边是瓦匠师傅在旁边田里忙忙碌碌制瓦，一边是母亲和姐姐在同一田里忙忙碌碌制砖。
    农村待客规矩很多，请一个匠人来做事，就要象对先人一样服侍得周到巴适。早上一早，匠人到了，要煮早茶；吃过早饭后，午饭一般要到下午两三点钟才吃，中间还得弄一顿午茶；母亲心好，生怕师傅累倒，怪自家照顾不周，有时下午四五点还给弄一顿茶。所谓茶，即面条，或馓子（老家一种食品）、醪糟蛋之类的。所以母亲常说，请匠人时，忙活路是一个，最忙的是每天为匠人做的几顿茶饭。

    烈日下，姐姐和母亲的身影刺痛了很多人的眼睛，包括与我们家隔河相望的外婆外爷。实在不忍，趁母亲中午还没回家弄饭，他们就自己弄了茶端来，免得母亲为一顿饭跑来跑去忙碌半天，母亲她们就可以不再另吃午饭，也不耽搁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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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盛夏，所有泥垛都矮了许多，而我家宽阔的院坝里摆满了整齐的砖坯和瓦坯，其中一部分被太阳晒干的则已经堆码在院坝外边的斑竹林下；那些每天都不断地涌出来的新坯，只好摆在田埂上晾晒。
　　最苦的是夏日多雷雨，有时，娘俩还在田里或地里忙活，明明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母亲和姐姐疯了一般冲回家，拿了塑料薄膜等所有能遮雨的家伙，去遮挡辛苦成形的砖坯和瓦坯。由于太多了，来不及遮盖时，只好眼睁睁看到不少砖瓦就被雨水冲坏，淋湿垮掉。很多次，邻居的大人小孩都跑来帮忙搬运或覆盖。
　　砖瓦从成新坯到晒干需要反复晾晒，不知需要搬进搬出多少回，因为不小心损坏每一匹砖瓦，都是令人心痛的。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母亲看天色不对，就赶紧叫我到机房去喊父亲回来。我和父亲还在半路上，大雨就来了，远远地，我在雨里看见姐姐和母亲刚盖好田埂上的新坯，她们一边往家跑，一路上不停地喊父亲和我的名字。家里晾晒的砖是先前的，已经干到七八成，而且数量众多，眼看要毁于一旦，怎让人不着急如火烧火燎？
　　多年后，姐姐和母亲那焦急却又无助的呼喊声都让我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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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如此，那次雷雨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损失，反而让我们获得了一户终生难忘的好邻居。
    那天，姐姐和母亲十万火急地跑回家，原以为砖瓦会被淋坏不少，却发现院坝里有人冒雨用薄膜刚覆盖完砖瓦，被淋坏的很少。他们正是邻居赵春林一家！先前他们看到雨马上要来了，姐姐和母亲还在田埂上忙着遮盖新制的砖瓦，他们高声喊也喊不应，一家人就急忙把自家的东西拿来救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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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周末，大哥从区中学回来，还带回来一个漂亮女生。母亲悄悄告诉我，那女生叫高小玲，是大哥的初中同学，他们现在同在区中学读高。高小玲个子高挑，斯文秀气，声音很甜，对我们一家人都很礼貌，用母亲的话说，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我们姐弟都喊她玲姐，猜测大哥和她多半是“耍朋友”了。
　　不管怎样，晚饭前母亲杀了一只下蛋的鸡，这是款待客人的最高礼遇。晚饭后一家人跟平时一样，围坐在簸箕前，簸箕中间堆满棉花朵，我们一起“抿棉花”，也就是将棉花从棉花朵里弄出来，并去掉粘在棉花上的碎叶和渣子。
　　玲姐就挨着姐姐，大哥就紧跟着坐在玲姐旁边。家中多了这样一个比棉花还美许多的客人，我也是好奇得很，再加上他们谈的那些话题，我也是觉得非常有意思，诸如李清照的“声声慢”（后来才知道是这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他们一唱一和，你说上句，她说下句，时不时插上自己的见解，让我听得入迷。
　　但是，姐姐在一旁却是黯然神伤。她曾私下对我说，她还想读书，将来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继续读书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姐姐老是拒绝很多媒人上门来提亲，她总是说自己还小，等弟兄们毕业了才会考虑婚事。

云在眉梢

　　玲姐睡觉后，煤油灯下，父亲跟大哥语重心长谈了一翻话：我不反对你们交往，但是，学生要以学业为重，况且你现在已经是高二了，非常关键的一年。你千万不能象初二时那样，因为这个分心，结果——。你要是当初不因为这个，明年你就是一名老师了！你是老大，我们希望你带个好头，给你的兄弟们作个榜样。我们指望你早一天考起学，我和你妈就是再苦再累，也值得！你凤光妹如果不是为了你们几弟兄，她愿意放弃读书，回家来整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吗？
　　当时父亲这翻话触动大哥与否，我不知道，但后来发生在大哥身上的事，让我对这翻话有深刻的领悟，可以说，影响了我多年。
　　

野妞

小塘加油。

疯老爷子

写得真好，记得详细牢靠，父亲母亲姐姐大哥都是好样的，太令人感动了。

远去的烟云

  好文字都是有感情的，更可贵的是把那情稳稳地收敛着，兀自让读的人红了眼圈，好字！

雪栖寒鹭

这么好的姐姐，如老爷子的姐姐一样，真真让人心疼啊。

云在眉梢

野妞 发表于 2018-5-29 07:00
小塘加油。

加啥油呢，老帖~

云在眉梢

疯老爷子 发表于 2018-5-29 07:02
写得真好，记得详细牢靠，父亲母亲姐姐大哥都是好样的，太令人感动了。

凭自己记忆写的。后悔母亲在世时没记下她叨叨的诸多家事，找机会向父亲记录更多细节~

云在眉梢

远去的烟云 发表于 2018-5-29 07:18
好文字都是有感情的，更可贵的是把那情稳稳地收敛着，兀自让读的人红了眼圈，好字！

从艰苦岁月过来的人，能懂这些年月里的不易~

云在眉梢

雪栖寒鹭 发表于 2018-5-29 10:21
这么好的姐姐，如老爷子的姐姐一样，真真让人心疼啊。

嗯，我们兄弟对姐姐还好。与姐夫相处如亲兄弟~

野妞

苦难造就一个天使一般姐姐。
何以回报，何以回报啊

云在眉梢

野妞 发表于 2018-5-29 23:00
苦难造就一个天使一般姐姐。
何以回报，何以回报啊

是啊，嫁过去的那些年受了更多苦，我们读书或参加工作不久，没帮上忙。等能帮忙的时候，她家日子也好起来了。

云在眉梢

野妞 发表于 2018-5-29 23:00
苦难造就一个天使一般姐姐。
何以回报，何以回报啊

姐夫股骨头坏死，左腿手术，我送5000，姐推辞了又推辞，说太多了，见我要冒火了才收下。一年后右腿手术，我再送钱，她死活不肯收。

野妞

云在眉梢 发表于 2018-5-30 11:19
姐夫股骨头坏死，左腿手术，我送5000，姐推辞了又推辞，说太多了，见我要冒火了才收下。一年后右腿手术 ...

不缺钱就算了，但心意还是要表示的。

云在眉梢

野妞 发表于 2018-5-30 17:33
不缺钱就算了，但心意还是要表示的。

最后意思意思收了四百，把俺给尬得。送礼还讨价还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