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永久的别离
文/莫零
在高铁上要坐三个钟头,我带了李娟的书。我最喜欢她那篇写外婆的,外婆在李娟的生命里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带大了幼小的她,她又带上了衰老的她,彼此相融在对方的生命里。
外婆活了96岁,李娟说她有记忆起,外婆就在准备死亡,她随身带着一套寿衣,叠了晒,晒了叠。一生病就对外孙女交代存折藏在什么地方,一有精神了,又把存折转移一个地方放。这让小小的李娟对于死亡就做好了坦然的准备,因为外婆实在是足够老了,老到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越走越远,老到让每一个活着的亲人们都来得及垂首肃立着目送她远去……
我读到她给外婆写的生平时,眼含热泪。唯有这样的字句,才能触及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每一个家人,于旁人看来,不过沧海一粟而已。追悼会上的悼词是活人对死人的最后一次粉饰,像是蝴蝶挥了挥自己的翅膀,轻飘飘就飞走了。带不走的,是家人们的回忆。
我们千里之外火急火燎赶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躺进了水晶棺材里。她被人装扮得很滑稽,簇新到不像是真的布料的衣服,脸上像是打了一层苹果外皮上的蜡,捎带着把苹果的红也给涂到脸颊上了。我像李娟一样很生气他们这么对待我心目中最亲爱的母亲,可我又无能为力地被人们簇拥着答谢些违心的话。
从见到躺在那里的母亲开始,我就无比急切地想去握一握她的手,我想再感受一下她的温度,我不想隔着个透明的罩子,见客一样地去注视她。可我一直找不着机会。我内心像憋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像是揣进了五百只兔子。我终于趁着上厕所的时机跟妹妹倾诉了这个念头,她一听就哭出了声,她说,呜呜呜,我也想啊,我也想啊!于是我们在臭气熏天的旱厕里抱头痛哭,不敢给父亲看见。
第三天出殡前,姑父忽然神色凝重地来找我,他摊开宽大的手掌,那里面藏着一个小红布袋子。他说:你不要怕,等下抬棺上灵车前,要把这个放进你妈妈手心里,这是买路财……
后面他又叮嘱了许多话我已经听不见了,我的耳膜里充斥着嗡嗡嗡嗡的声音,心里像是我马上就能看到母亲坐起身来对着我微笑一样的欣喜。
少顷,我被几个长辈围送到了水晶棺材旁,我看到有人把那个透明罩子一点一点地掀开。人群又潮水一般地陡然散去,姑父在我耳朵旁边低语:快点,塞进去就行了,别碰到她手啊……
我依言照做了,将红布袋子一点一点塞进母亲藏在衣袖里的手中,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又惧怕了,我不敢触碰到她那冰冷的肌肤,我轻轻放进了那个袋子,然后想迅速撤离,可我还是碰到了。她的手僵直在那里,我一碰到就撒不了手——我的眼泪迅速地从眼眶里溢漫出来,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小姨用纸巾给捂干了,她一面把我的胳膊拽出来一面惶恐地说:快撒手,眼泪不能滴到死人身上的……
我被好几双手给扶离了水晶棺材旁边,泪眼里,我看到了人群外面的妹妹正一脸渴望又无助地盯着我,我们都在心里呐喊:别走啊,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