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新开了家小吃店,朋友约我去看看。饭菜普通,但有一堵别致的“许愿墙”。淡绿的墙面上,写满了红的蓝的黄的字。在等着上菜的空档儿,我仔细辨认那些小字,有“高考过关”,有“他也爱我”(前提似乎是“我爱他”),繁复的有“不管灵不灵,反正他有的我全要有”,简明的则如“发财”。朋友在我旁边感叹:“这么多天真的人!”我说:“是这么多怀着希望的人。” “愿望”在《现代汉语词典》里解为“希望将来能达到某种目的的想法。”乍一听好像挺抽象。其实圣诞、元旦期间飞来飞去的贺卡上,无数的善祷善祝都是广义的愿望,只不过是由别人代自己说出来。能不能实现不重要,礼多人不怪,愿多,人也不怪。这不能说是寄卡者用心不诚。去年我寄给外婆的名信片上写的是“头发越长越黑,皮肤越长越白。”理论上不太可能,我心里倒确实乐见其成。外婆嘴上说“那不成了个老妖精了。”背地里却常向亲戚们表扬我。她耳朵不好,嗓门儿很大,自以为是跟人家说悄悄话,我在客厅里听得清清楚楚。 外婆也给我寄卡,一般是祝我过上我想要的生活。这个祝愿比较省事,细节全省略了,任务转嫁给我:我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有点像明代陈铎《水阁读书图》里的样子,山峦层叠,石纹变幻,林木茂密,云气缭绕。溪水上有一水阁,有个我私心艳羡的文士在里面读书。但是我的愿望又仿佛不止于此,还该有便利的交通,便利的水电,亲人和好友……人心苦不足,外婆多半想不到她的贺卡只给了我这种惶然自省。 偶尔我也有朴素的愿望。有一阵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神经性皮炎”,皮肤上毫无症状,但一到晚上睡觉,就遍身奇痒。先是从头发里痒起,众多的小小的痒,星星点点,此起彼伏,跟着星火燎原,通电似的“唰”的痒到脖子,到全身,到脚背。痒至极点的时候,麻麻得发痛。一轮之后又是一轮,潮起潮落,循环不息。那时我整夜整夜失眠,吃药也不见效。我特地跑到附近小镇上的庙里,向菩萨磕头许愿:只要病好,此生已足。我妈说我求得这么具体,佛祖恐怕懒得理我。 所以人的愿望可大可小,可以刁钻,可以简单。生病时想健康,健康了想富裕,有钱了又开始考虑死后能否留名的问题。在这一点上,我们中国人显得格外的贪心,花样也格外的多。从前有人发愿要戒荤吃素,为的是来生可以修到较好的环境,弥补今世所欠缺的世俗的享乐。可是《中国人的宗教》里说:“然而中国持斋的人这样的留恋着肉,他们发明了‘素鸡’、‘素火腿’,更好的发明是吃 ‘花素’的制度,吃素只限初一、十五或是菩萨的生辰之类。虔诚的中国人 出世入世,一只脚跨出跨进,认为地下的书记一定会忠实地记录下来每一寸的退休。”就在许愿的方式上也要讨价还价。 小时候看《葫芦兄弟》,蛇妖有一法宝,名“如意”,有求必应(相当于阿拉丁的神灯,我以为)——《晋书·王敦传》记王将军酒后高歌“以如意打唾壶为节,壶口尽缺。”如意开始时是手边常备的东西,后来不知怎么,三变两变,由实用而装饰,又化入神话中去了——我当时小小年纪,已有初步的还价意识,觉得一旦“如意”落入我手,我一定要说“再给我两个如意”。若干年后看周星弛的《上海滩赌圣》,吕梁伟答应给周星弛一个愿望,周说“我的愿望就是再给我三个愿望。”不由得感叹人同此心。 “愿望”这个词,感觉上总沾些荒诞的意味。这就是“愿望”与“理想”的差异么?古代有人真的相信愿望能够实现,今人许愿,有信心美梦成真的,只怕廖廖。理想也许遥远,但看得见摸得着,好比乘长途汽车,一站一站坐过去,终有下车的一天(除非中途自己出了意外)。愿望没有这么踏实的底子,可望而未必可及,连许愿者本身也疑疑惑惑,但既然许了没有坏处,不许肯定没有好处,当然还是许了再说。从这个意义上,愿望位在梦想、理想之间,不是完全的坚实目标,也不是完全的镜花水月。引申开去,几乎可以说,梦想是宗教性的,理想是政治性的,愿望则天生是艺术性的。我在小说《在听雨轩听雨》中写到几个学生仰望流星,各陈所愿,其中一人说道:“我但愿世上所有善良的人此时此刻许的愿都能实现。” 人的一生,大体上是一个愿望逐步下调的过程,也是一个让心不再柔软,让憧憬不再瑰丽的过程。再好的愿望也不免蒙上岁月的灰扑扑的尘埃。屡受挫折的结果是愿望越缩越小,与现实的妥协却越来越大。回首当年,意气风发,满脑子的不切实际,是连自己都要嘲笑自己的。王菲的《人间》我听了深有感触,因为里面的一句歌词:“但愿你流的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已经不敢说“但愿你永不流泪”了,唯愿流的泪有人感动,而非被人忽略。这种说法是智慧的,又是凄恻的。 有一天出去吃饭,坐三轮车回家。是晚上八九点钟吧,灯火灿灿,行人如织。精品服装店里老板在游说客人,商场的音乐大功率地传过来,街旁有小摊子在卖烤肉串。我左看右看,忽然觉得所谓“盛世”就是这样安稳,各人忙着各人的事,却笼统地勾出一个广阔的太平,像“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虽然“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虽然也收藏了那么些或浓或淡的破碎的愿望,但是在这样的世界里活着,疼痛中含有隐隐的欣慰。若是身处朝不保夕的乱世,头上随时有敌机呼啸而过,再卑微的愿望都成了奢侈。 假如我是杨朔,大概会梦见“许愿墙”。无奈我的梦从来不会这样知趣,我只能暗想:下次看到那墙的时候,我要写上“但愿这个可以让人许愿的时代,福泽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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