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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笔会】（088）阿尔卑斯（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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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水烟 于 2020-12-9 12:35 编辑
咲子死了，无疾而终。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她在多闻寺信玄大和尚的禅房里安静的躺着，嫣红的嘴唇，雪白的肌肤，与生时毫无二致。 面对如此之大的麻烦，信玄和尚居然毫不张皇，只不过像被庭院里猫头鹰的叫声打断了一个梦。 他望了望咲子洒落枕边，依然散发着熏香气息的长发，不慌不忙地穿起棉袍，倚着小几，听了会儿树上沉甸甸的雪团坠落的声音，取过锡壶，打了个呵欠，用清酒漱了漱口。 隔夜的酒冰得像阿危岳山涧的泉水。 “阿尔卑斯山上想必也落雪了吧，”他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比川尾白鸟山上的积雪还厚。” 阿尔卑斯山在哪儿，信玄不大清楚，只知道很远，比大海彼岸的满洲还远，咲子生前曾这么说。 做为多闻寺德高望重的首席，信玄和尚从没把咲子当做个年轻女人，而是做为弟子、同学，女身的菩提萨陲来看。她的离世，只不过脱下了那身肉欲、诱惑的皮囊，重获了大自由。 ------------------------------- 目光滑过博古架时，他身子动了动，觉得该为咲子颂几段《大悲咒》。想了想又算了，以咲子的修为，任何经文都是画蛇添足。 “云雨三生六十劫，秋风一夜百千年”朝着被子下隆起的女人身体，他稍稍提高声音，想让她知道不是他偷懒，是她该得到更高评价。 吟毕，屋里没一丝声音，静得听得到自己心跳。 “带我到阿尔卑斯山去吧，”似乎听到个若有若无的窃窃低语，“那是我想要的。” 信玄的心别的一跳，手探进被子，在那肩上捏了两下，结实，细腻，余温犹在，却了无动静，似浓睡正酣。 静静坐着又想了一会儿，他取过手铃摇了几下。 不久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寺里唯一的小沙弥来了。 “大和尚有何吩咐？”隔着拉门，小沙弥的声音带着惺忪。 “去地窖取六十枚土豆，大的，天亮前烤熟了。” “纳尼？”小沙弥的声音顿时没了睡意，“大和尚，那可是咱们过冬的口粮。” “哪儿有那么多废话！”信玄厉声道，“还有，把我的禅杖、斗笠、麻鞋找出来，戒刀也磨一磨。” “哈咿。”沙弥的声音透着高兴。 ---------------------- 天亮时已基本收拾停当。女人的发髻，信玄不会梳，也没那个必要。他把她的长发胡乱拢了拢，在她脱下的那堆衣饰中寻出条带子，草草束在脑后。 咲子是打着油纸伞，穿着大红访问着，脚登足袋、木屐，收拾得齐齐整整来的，腰间还打了个精致的太鼓结。然而脱下容易，要让只穿过僧服、僧袍的信玄为她重新穿起，断无可能。 无奈只得因陋就简，凑合着套上了访问着，一双白脚索性光着。找来白布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再用麻绳一道道缚牢。 “不是我不尽力……反正，你也用不上了。”信玄望着富余出来的那堆衣饰，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沙弥装出依依不舍的样子，把信玄送出山门，望着禅杖挑着装满土豆的口袋，另一肩扛着白布裹得没头没脑的女尸，一摇一摆消失在飞舞的雪花里的师傅背影，又惊奇又钦佩。 他当然不知道，九百年前平安时期，清少纳言阿姨就曾说过：和尚也是大的好。说的就是师傅这样的和尚。 “这雪下得真好，”他一边关门一边喃喃，“若在晴天被警察先生发现，师傅的麻烦可就大了。” -------------------------------------------------- 信玄和尚却不这么想，他根本没把警察什么的放在心上。然则一念既起，当着地藏菩萨的铁像承诺，要把咲子送去她日思夜想的阿尔卑斯，任何反悔都是不可取的。 咲子说过，只要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不停地走，总走得到阿尔卑斯。期间还得穿过大海，却比较麻烦。信玄在式床见过海。虽说从小就会了泅水，但只泅过苦也川这样的小河，再宽再大，只能坐船，不知得多少钱。 走着，想着，便觉得古怪。咲子死了那么久，肢体却依然柔然，透过薄薄的包布甚至能感觉到一种暧昧的，略带甜味的暖意。 西行的第一个障碍是苦也川，平日水深流急，博来野吹来的风是潮湿的。这一日却全被无涯无际的白雪覆盖，河边渡河卒的窝棚被大雪装点得像个白色的古坟。信玄知道，冰封季节里边不会有人。 按照平日的记忆，信玄小心翼翼走下河岸，踏上铺满白雪的河面，冰层在脚下咯吱吱呻吟，他赶紧停下。 ------------------------- 他把尸首放在地上，冰立刻不响了。他知道冰尚未冻得结实，他也知道由于将军不许，苦也川上没一座桥。但他已等不及河面冻得牢靠些再起程。阿尔卑斯遥不可及，况且该怎么走，心中还没有底。 望着被麻绳捆扎得牢牢实实的尸首，信玄琢磨了一会儿，解开其中一条牵在手里。人在前边走，尸首在后边冰上拖着，很快就过了河。 忽然他想起个人。是的，咲子从未出过远门，却知道大海彼岸，比须弥山还远的西方，有座名叫阿尔卑斯的大山。 便想起一个人，人们叫他大秦先生，戊辰战前是个食禄二千石的武士，后来在江户又住过好些年。 大秦先生见多识广，肯定知道去该怎么去阿尔卑斯山，没准他已经去过。风闻他与咲子也有过一腿，即便不能引为同道，指点指点也是好的。 大秦先生家在箬也，是个很大的村子。大雪天清早，只有信玄咯吱吱的脚步在村中路上回响。 为他开门的是大秦家一个男佣，他瞥了眼和尚肩上的尸首，一声不吭地把他领到大屋廊下，让他站着，别乱走，候自己去通报。 -------------------------------- 男佣走近窗下，小心翼翼的敲几下，听一听，接着再敲。 终于听到个女人问：“什么呀？” 男佣道：“启禀夫人，有客人要谒见先生，是多闻寺的信玄大和尚。”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听到一个男人粗鲁的声音：“什么事？” 男佣回头问信玄：“先生问你有什么事。” 信玄说：“告诉先生，这件事最好面谈。” 男佣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就在那儿说！”男人仿佛很不耐烦。 男佣转过脸说：“先生要你就在这儿说。” 信玄说：“这样啊，请告诉先生，咲子死了。” 没等男佣传话，先生吼道：“这样的事也来打扰我，找村长去！” 男佣道：“先生要你去找村长。” 话没落音，屋里又传出一声：“滚！” 男佣直起身子，望着信玄。 信玄没有吭声，温和地微笑着，对男佣点点头，扛着尸首从容不迫走了。 -------------------------------- 自打离开寺庙，信玄马不停蹄朝西躜行，天有时晴，有时下雪，有时雨夹雪。虽扛着个再显眼不过的尸首，但路人见他是个神色安详、衣着齐整的出家人，虽也惊讶，都以为在为客死他乡的哪个孤魂野鬼做善事。遇上的警察先生也只看了眼度牒，问一声去哪儿，也就罢了。 一路打听下来，都没听说过阿尔卑斯山或阿尔卑斯，他几番疑心是咲子说错了，抑或自己记得不准。但依然锲而不舍边走边打听。渐渐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不是咲子，而是自己非找到阿尔卑斯不可。 直到袋子里只剩下七八个土豆时，终于遇上个参加过戊辰之战的孤老，告诉他此去前方有处名叫飞驒（ひだ）的高山，大约还有吃完二十一个饭团子的脚程。乡下人口音重，牙又漏气，飞驒俩字被信玄听成了“爱达普”，便认定是了。 --------------------------------------- 那孤老独一个住在村尾一幢风雨飘摇的草屋里。见天已薄暮，便建议信玄住一宿再走。信玄坦言带着具尸首，不方便吧。孤老说，有什么不方便，捱不了多久，我自己也是具尸首了。 孤老煮了锅稀粥，信玄取出几枚土豆，火塘里煨热了，俩人相对坐着，一声不吭吃完。 待信玄打开行李，铺好被盖时，孤老已煮了茶请他喝。那茶汤看着黑乎乎的，很苦，很涩，但很浓，很烫。一杯下肚，浑身上下，乃至脚趾尖，都暖和了。 咲子安静地躺在屋角墙下，想必她很惬意，这是打多闻寺出来后她头一次进入居家室内。一路因带着她，大多数夜晚，信玄只能寻找废墟、磨坊，无人驻守的神社，守田人的窝棚一类地方投宿。 ---------------------------- 孤老说，和尚真了不起，冰天雪地，又驮着尸首，走这么远路，寻常人谁做得来。 信玄道，这位施主生前发愿，一心要埋在阿尔卑斯山。帮她了结心愿，出家人职责所在。 孤老道，这施主也忒想不开。人这一死，与父母兄弟，乃至天地万相，都断净了因缘。无知无灵的一具皮囊，或埋，或烧，哪儿不一样。 信玄听得心中一惊，疑心耳朵出了毛病。 孤老接着说，不知您想过没，若魂魄真的有灵，您这么做，戊辰年战死的那么多孤魂野鬼该做何想。暴尸荒原，形散骸析，为鸟兽食，莫非就甘心吗。 信玄没回答，他正在想，千真万确，咲子何曾说过非要埋在阿尔卑斯，这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心结、意念替她安排的。莫非要去阿尔卑斯的不是咲子，是信玄自己？ ------------------------------- 次日信玄继续赶路。虽明知那孤老讲得极有道理，却没法教自己停下来。就这么机械地走着，仿佛自此以往还有何事可做。有时他甚至希望那阿尔卑斯再远些，永走不到才好。 咲子依旧静静地俯在他的肩上，随他脚步轻轻摆动。她的肢体依然柔软，透过包布仍觉得到那种暧昧的，散发着淡淡甜味的暖意。信玄对此已见怪不怪。 几天后他已置身山区，进山前最后遇上的一个农夫那里又确认了一次，前方正是此番行程的目的地。 天倒一直晴着，曾经装满土豆的袋子却早空空如也。山区苦寒，几无人家，化缘也化不到什么，他已经饿了两天。 那山极高，极大，极峻，崎岖的山路时有时无，朝着西方的高处不断升起。有时信玄不是在走，是手脚并用往上爬。 太阳当头时终于爬上个山头，前方望去，又见到几座，一座比一座高，与它们中任一座相比，脚下这座只算得个台阶。 -------------------------- 他觉得很渴，便把咲子放在路边，四处去找。 很快便发现涧底有条小溪，隆冬天气，居然没封冻。虽看得清水面波光粼粼，却隔着几近垂直的崖壁，看不出如何下到那儿。 信玄只得回到咲子身边，抓把雪慢慢嚼。 雪在嘴里化得很慢，像在嚼饭团子。信玄知道不该这么做，他已经饿得觉不出饿，身体又如此虚弱。 “那不是真的，是你的心在渴”。他又听到窃窃私语。 “我想我们已经到了。不是吗？”他在心里回答。 “不，前边还隔着大海。” “已经没一点儿吃的了，如何到得了那里？” “你要的不是吃，而是走。” 他觉得咲子说的对，又驮起她，走向面前更高的山峰。 忽然闻到浓烈的香气，像刚出锅的天妇罗，又像滚烫的清酒。 “咲子你太淘气了。”他很想大声说，但只听到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 ---------------------------------- 日暮前已接近第二座山顶，信玄在那里发现一处小小的岩穴。便决定在此过夜。 他把尸首顺进岩穴，贴着它侧身缩进去。岩穴太浅，上半身进去了，俩人的四条腿只能留给露天。 此时信玄已觉不到饿，甚至不渴了，精疲力竭的感觉却愈来愈沉重，他把禅杖横在膝上，戒刀握在手里，坐下就睡着了。 梦中他驮着咲子，乘着大风扶摇直上，越过数不清的高山、大河。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正坐在绿草如茵的地上，太阳很暖，很亮，倾斜的坡下溪流潺湲，树林结满红红白白的果实。 那山与飞驒山很像，但更高，更峻，山腰以上白皑皑的。 咲子赤条条一身雪白，朝着高处缓缓走去。 这才发现自己也与咲子一样不着寸缕。不免疑心她的裹尸布、访问着，自己的行脚僧冬衣，禅杖、戒刀、斗笠、度牒，都遗落在飞驒山歇脚那处岩穴里了。 他叫了声咲子，她眼神迷蒙地望他一眼，自顾自接着走，似与他素昧平生。 从未有过的释然瞬间贯穿全身，信玄觉得最好的做法莫过于随她去吧。 ------------------------------ 似乎嗅到种浓烈的腥臭气味，信玄觉得有种力量，小心翼翼，却又坚定不移地顺着他的身子移动。 他睁开眼睛，发现正对着两只充满杀意的眼睛。黯淡的月光映着积雪，他立刻认出那是只强壮的狼。信玄童年就见过狼，对这种凶残、灵性、执着，有着极强团队意识的畜生多少有些了解。 他的刀握紧了，这才发现那畜生已把咲子拖出洞外，正撕扯着裹在尸身上的布。一端绳子已松脱了，露出半边洁白的肩膀。 那狼只望了他一眼，似乎判断他会不会立即发起攻击，接着又低下头，继续它的工作。另有一只正叼着咲子腿上的布撕扯着。 原来它们的目标不是自己，是咲子的尸首。 信玄并未贸然轻动，仔细观察，发现附近还有几只，散开做弧形围着岩穴虎视眈眈。再远点儿高处，凝然不动站着的那只瘦骨嶙峋，却有种胜券在握的从容的，无疑是它们的头儿。 ------------------------- 与他读过的大唐典籍里的记载不同，日本国的狼体型矮小，多数人不把它视作威胁，有的农民甚至把它当做庄稼的保护神。但在这天寒地冻，猎物稀少的山区，饿得要死的狼未必如此。 信玄虽在赞同途中遇上的那位孤老的说法，但仍不愿听任咲子葬身狼腹。他微笑着捋起袖子，右手擎起戒刀。 “我知道你们很饿，”他对那老狼说，“我与你们一样，也饿得将死，要吃就吃我的肉好了。” 山谷里忽然响起女人惨厉的狂笑，痛切，悠长，像来自地狱深处，却又荡气回肠，教人神清气爽。 信玄禁不住忘掉了一切，停下手静静听着。他发现所有的狼也停止了动作，双耳转向同一方向，似乎也在谛听。 笑声消失后他远远朝望了一眼，见老狼也盯着自己，清亮的眼神，似含着悲悯。 ------------------------------------- 他不紧不慢地从岩穴里爬出来，手中戒刀沉甸甸的，他觉得自己真的太衰弱了。 他说，好吧。 尸首旁的狼已停止撕咬，小心翼翼退后几步，似乎明白信玄要做什么。 信玄用刀割开一道道绑索，解开裹尸布，咲子的尸体便全露出来，月辉雪映，洁白无暇。 他把尸首翻了个身，让它的脸朝向地面。又站起来抖了抖衣服，对着尸首结跏趺坐道： “十年花下理芳盟， 一段风流无限情。 惜别枕头儿女膝， 夜深云雨约三生。” 念毕提起戒刀，从肩背下手，一条条割下去。 刚割下第一刀，殷红的血即刻从刀下涌出，顺着雪白的肌肤不断淌下。 咲子的身体忽然发出浓烈的香气，像刚出锅的天妇罗，像滚烫的清酒。 一只被香气刺激得几近疯狂的狼突然跃起，踉踉跄跄朝尸体扑来。 老狼发出声低低的咆哮，声不高，却透着重大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只冒失鬼立刻雷殛似的趴倒在地上，兀自舔着嘴巴。不像狼，倒像只驯顺的狗。 割到一半时信玄已用尽了力气。他把刀扔在地上，望着老狼的眼睛说：“就这么吧。” 说完挣扎起来，摇摇晃晃走进岩穴，结跏趺坐，自此不语。 --------------------------- 人们发现信玄再没回到他住持多年的多闻寺。一年后在清理和尚遗留物时，发现了女人的袋带、带枕、伊达、足袋，和贴身用的襦袢。村民大哗，以为有伤风化。村长为此拜访了大秦先生，请教他作何处理。 大秦先生沉吟了半晌，满面庄重地说，你们闯大祸了。那是大和尚修行用的法具，不可亵渎，更不得逢人辄道，否则必遭横祸。这些个高深的道理，你们庄稼人如何懂得。 选定了吉日，大秦先生领着众人到寺里，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拣出，连同和尚余下的衣物，在松树下颂了通经，都焚化了，灰烬撒进苦也川里。 次年夏季，才有猎户在飞驒山隐秘的岩穴里发现了一具和尚遗体，不腐不臭，俨然如生。几只狼在附近徘徊观望，除了烧香膜拜的，不容他人靠近。 又过了几十年，当局正式把信玄坐化处那座山，连同南边的木曾、赤石诸峰，分别命名为北、中、南阿尔卑斯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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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烟 发表于 2020-12-9 12:40 这个字同“笑”。中国古文常见，日本人名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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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沫儿 发表于 2020-12-9 16:40 天葬的联想很切题啊。微沫儿晚上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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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幼君 发表于 2020-12-9 18:38 深谢版主鼓励！各种题材我都想试试，写得比较粗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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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公子 发表于 2020-12-11 10:00 深谢先生点评！这篇是对日本文化物哀意结的一个尝试 |
雷达卡
发表于 2020-12-9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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