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说出国手续繁琐,郑雯文却顺利得出奇。从4月里报名参加交流项目,到一切准备就绪,一点儿周折没遇上。
第一步是护照。按要求拍好照片,直奔公安局。排队自然必不可少,再交上250块钱,不过有备无患的中英文成绩单、在读证明、户口卡、资金证明全没用得上。
第二步是签证。郑雯文戏称为“通关文牒”。100多的签证费先交了,后来碰到一位好心的工作人员——好心人难找,尤其是不收费的——成功预约团签。出门遇贵人,没有跟旅行社的黄牛打交道,也没有被迫单独行动。签证的过程一帆风顺,她和众同学每人与签证官对话不超过半分钟,内容无外乎“How are you?/What will you do in America?”,照实说就行了,本来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第三步是机票。鬼使神差的,竟被他们找到了同时段最便宜的往返机票,统一订票,统一交钱,统一讨价还价。在讨价还价这个环节上,“人多力量大”体现得淋漓尽致。通常都说七嘴八舌,现在组团的同学多达九个,自然更有“说服”力。中途转机东京,也只蜻蜓点水似的。
郑雯文想到这里,不禁微笑。她这会儿是在International House第八层的一间小屋里。I—house是伯克利大学的留学生公寓,老而旧,从外面看,有点丹麦城堡的风格,尤其是富有特色的穹顶。同学游丽告诉郑雯文,这里曾经住过几个诺贝尔奖获得者,郑雯文立刻觉得公寓老得有味道,旧得有内涵。她跟游丽开玩笑道:“咱们也沾沾那些前辈的才气。”
I—house总共8层,铺着一色的地毯,窗帘全是百叶窗,家具也都上了年纪,简单朴实。她现在就在它的最顶层倚窗坐着,有时回想过去,有时又岔掉了神思,去想将来。她觉得自己是处在两大时空板块之间的微妙的交接带上,是转瞬即逝的那种自由,是带着微微兴奋的那种混沌,是旧的已去新的还未完全展开前的一种愉快的茫然,一种几乎要变成感伤的快乐。
很多天前,她发现了这个小屋,从此每天日落时必来。她看天空色彩的自然过渡,层层变幻;看远处的重山绵绵延延,山脚下的海湾,船舤点点。因为是傍晚,那些船只就不是千帆竞发的激昂,而是仿佛孩子回到母亲怀抱的温馨。海上的雾气渐渐弥散开来了,城市里的万家灯火在这一层薄雾中若隐若现,似荧光烁烁,又似瀚海群星。别致的建筑和暗绿的树丛交错在一起,山庄一样的风光,点缀上轻柔拂面的晚风,惬意而宁静。
房门一响,郑雯文不用回头就叫:“游丽。”游丽笑嘻嘻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郑雯文转头笑道:“美国人进来会敲门的,中国人呢,除了你以外,又没几个人会关心我不见了。”游丽笑道:“切,肉麻,我就忍受一回。”两人都笑了。郑雯文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游丽坐下。
二人同看窗外,暮色苍茫,又是另一番风味。
游丽道:“就这么好看?还是你特别喜欢居高临下的视角?”郑雯文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说:“你记得我的QQ签名吗?”游丽说:“怎么不记得?傲得很呢,‘北斗之星,耀耀天中。我命不凡,谁与争锋。’还有你喜欢的格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郑雯文掠了掠头发笑说:“亏你倒记得全。”游丽说:“主要是这股伟大的狂气让人难以忘怀呀。”郑雯文笑着推她说:“什么狂啊,人总要有点追求吧?年轻的时候不意气风发,难道老了才朝气蓬勃?你看,”她一指窗外,夕阳已将隐没,晚霞涂满西天,“你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跟在一楼的院子里眺望,总是不同的吧?”游丽点头承认:“那肯定。”郑雯文说:“所以呢,不是我喜欢居高临下,而是境界决定高度,高度决定视野,视野决定成败。”游丽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很像《十七岁不哭》里那个杨宇凌?明明是个神清骨秀的美女,性格却像男生。”郑雯文不为己甚,笑着说:“从小父母就把我当儿子养的嘛。”
她父母都在粮油加工厂工作,父亲转业前是部队干部。她自幼就在部队长大,上的也是“部队幼儿园”。她那坚毅的、执着的、不服输的个性就是儿时打下的基础。她母亲有时会说说她,她父亲却乐见其成,笑称“培养个史湘云出来也挺好”。她母亲就说:“史湘云虽然大大咧咧的,可是个大才女。”她父亲就说:“咱家的丫头也不差嘛,成绩这么好,这么稳。”说过之后想一想,到底心虚:似乎史湘云之才与成绩出类拔萃并不是一回事。这一来就苦了郑雯文——但也可以说是终生受益。她父亲打算在她的业余爱好里找几样来培养。偏偏郑雯文的爱好极其广泛,总不能把她打造成十项全能的薛宝钗吧!最后几经筛选,总算让她在书画和器乐上有所成就。“全国推新人大赛”她的《北国风光》是“全国十佳”,冰心文学大赛是铜奖,“叶圣陶杯”作文大赛是三等奖。她在晚会上表演的笛子独奏《梅花三弄》,和在外校同学联谊会上演奏的二胡《赛马》技惊四座;中国音乐学院电子琴九级,钢琴也通,钟情于肖邦的《夜曲》。经常,她也会静静地听歌,民族风的比如宋祖英的《百年留声》,流行风的比如王力宏《爱的就是你》。游丽曾经笑她偏爱这两个人是存了私心的——她母亲也姓宋,而她自己的星座跟王力宏一样都是金牛座。她喜欢成龙的理由也令人喷饭:成龙的大鼻子像她父亲。游丽促狭地归纳:“总之,明星全在你们家。”
说她性格像男孩子是大家的共识。在武术队里英姿飒爽,在民乐队里做鼓手激情迸发,在校女足队当副队长敢打敢拼。她另一个好姐妹欧阳珊就一脸严肃的调侃:“你就是足球界的邓亚萍啊。”
这就是欧阳珊同游丽的区别了。游丽轻快俏皮,聪明露在外面;欧阳珊则比较内秀,话不那么多,偶尔一句,却语出惊人。在郑雯文的灼灼光芒下面,欧阳珊就像伯克利大雾下的那些灯光,不特别亮,却一定是在那里闪着的。游丽就像日边流云,分享着太阳的绮丽,自有一份轻盈和柔美。
郑雯文头倚在窗框上说:“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国家为什么那么推崇老成持重、谦虚谨慎的人。像我这样的东北人,脾气又是这样外向和硬朗的,是不是跟‘淑女’的标准差得太远哪?”游丽冲了两杯咖啡来,一杯给她,一杯捧在手里说:“你跟‘淑女’根本是绝缘的好不好?不过‘淑女’不见得就是好女孩的惟一品种,好比西瓜好吃,水蜜桃、葡萄也是一听就要流口水的好水果啊。”郑雯文忍俊不禁:“你是饿了吧?”游丽急忙否认:“这边什么都好,就是吃的不行。餐厅里的东西哪能吃啊?东不东,西不西,最后就不是个东西!”郑雯文一口咖啡险些儿喷在游丽脸上,一边咳嗽一边指着游丽,笑得说不出话来。游丽也笑,放下杯子,帮她捶背:“真的啊,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后来有一次,我特意跑到自助厨房做了一回面条。各种各样的厨具倒是应有尽有。看来硬件过硬,软件太软。”郑雯文这才顺过气来,又咳了两声才说:“什么话到你嘴里就变了味。”她喝了口咖啡续道:“我刚才主要不是跟你探讨‘淑女’这种抽象问题的。我意思是说,就算人家欣赏温柔美女,小鸟依人,我也做不来那样。别的人我不敢说,我自己呢,我总觉得要不是我这‘假小子’的个性,高中三年未必挺得过来。”游丽不笑了,也感叹道:“那倒是的,那三年的苦吃得,真是……”
真是一言难尽。初中毕业时,郑雯文带着冲天的自信考进了最顶尖的理科高中。她上的却是理科高中第一届文科实验班。学校考出双状元的那一年,在金榜前,还扎着两个小辫子的郑雯文信誓旦旦地跟她爸说:“几年之后那个女生就是我,我也要做文科状元!”
她像跟谁较着劲儿似的发奋苦读,放弃娱乐,牺牲睡眠,制定计划,逐日实行。其实并没有人逼她,她父母都很开明,是她自己在逼自己。高一她就订好了全部三年的学习计划;高二因为成绩优异,到古老的孔庙接受了成人大礼。孔庙黄瓦红墙,古木参天。朱红的南大门那天在巍巍龙鼓、铮铮金锣、飘飘礼乐声中徐徐洞开。汉白玉的状元桥在泮池之上巍然耸立,红毯铺地,红带相结。她那天和其余六十几个学生一起,戴着儒雅的礼巾,正步走进神圣的庙宇,从校长手里接过成人立志书,面朝大成殿孔子像三拜。成人礼的誓词,她至今还记得:
龙之传人,天命东方,
列祖赐我荣光,苍天降我大责。
莞尔韶华,奕奕荣光,
弱冠既加,如之栋梁。
吾将修身,一日不怠;
吾将齐家,一日不怠;
吾将治国平天下,一日不怠。
今日明誓,天地为证,
吾祖吾师,实鉴临之。
到了高三,像《非诚勿扰》里说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鬼晚”,上学放学都碰不到太阳的面儿。睁开眼是之乎者也,闭上眼是唐宋元明。做不完的作业,算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模拟……不管怎么样,她决不放松,决不垮。别人也在打仗,唯她是用命去拼。平时最爽快的姑娘,这时小气得跟每一分钟计较。有一次复习最紧张的时候,她懵了,突然感到像站在青藏高原上,缺氧,无力。其实是她达到了一个高度,一时很难再往上纵跃。过后不久她就调整好了自己,状态渐入佳境。班上的全体任课老师比她还不放心,居然集体跑到杭州灵隐寺祈福。再过后,三年积蓄,笔泻千里,她一举夺得了全省自主招生的第一名。知道分数的那一刻,她不是激动喜悦,而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狠狠地。
游丽推推她说:“想什么呢?”郑雯文回过神来:“你说呢?还不是想那三年,一辈子的苦都吃了。”游丽笑了:“这就一辈子啦?将来的路还长呢。再说了,之前不吃苦,哪有现在的甜?清华高材生,出国交流,到处粉丝一堆,可以冒充鱼翅拿去开店了。”郑雯文笑着说她胡说八道。
(二)
天黑得透了,二人下楼吃那些难吃的东西,喝冷水——水倒是好水,雪山上引下来的,不过十几度的气温,喝这种冰凉冰凉的液体,的确“点滴在心头”。
她们到练琴房里敲了一会儿架子鼓,又去玩了几局台球。围观的外国同学给他们“啪啪啪”地鼓掌。在大客厅里,她们找到了欧阳珊。她正跟一个美国小伙子用英语流利地交谈。欧阳珊咬字吐音极纯正,不下于郑雯文,比游丽还略强着些儿。郑雯文和游丽也加入了他们,无非是些闲话,但因为中西文化的差异,很平常的事也变得津津有味。问那小伙子叫什么名字,答说叫汤姆,相当于中国的“小明”,普通得到处都是。游丽忽然用中文向郑、欧二人说:“发现没有,这个外国帅哥汤姆对咱们的了解,远远不如咱们对他们的了解。”郑雯文说:“大概美国人比较自负,觉得了解了自己就是了解了世界。”欧阳珊微笑着说了一句:“你确定他听不懂中文吗?”郑雯文和游丽忙住了口,朝汤姆看。汤姆问她们在说什么。郑雯文用英语说:“在赞美你。”三人笑不可抑。
那边又来了一对留学生。郑雯文她们跟汤姆道了再见,去跟新来的留学生聊天儿。聊到一半,欧阳珊轻拉郑雯文和游丽,向那边使眼色。郑雯文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原来汤姆正用还算不错的普通话和另一个中国同学小声聊着。郑雯文说:“得,老底都给人家看穿了。真狡猾,还假装听不懂。”游丽说:“人家那是有风度,不当面戳穿我们。”欧阳珊说:“走吧,没脸见人了。”
三人跟留学生道了晚安,结伴出去。伯克利不禁私人持枪,老师叮嘱大家晚上尽量不要出去,“夜生活”只好在留学生公寓里过。郑雯文提议去图书馆,欧阳珊马上就赞成了,游丽说她是二比一的一,虽然是少数票,但理论上持保留意见——结果在行动上是三比零。
图书馆是郑雯文喜欢的地方,环境优雅。室内有点昏暗,但每个沙发边有一盏灯,坐在旁边看书,有种西方近代学者的感觉,只是烟斗欠奉。欧阳珊很快找到了感兴趣的书,到一边一手撑着腮帮默读,珊瑚色发卡在灯光下莹莹的反光。游丽拿了本厚书看着发呆,半天也不见她翻页。郑雯文翻了翻最新的杂志和地图,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本郭敬明编的“新潮”杂志《最小说》,三人面面相觑。郑雯文暗想:“还说人家不了解咱们,连八O后都关注到了。事实俱在,只要人家愿意,什么边边角角的查不到?”她转身就去查看当代美国社会文化的百科去了。
安静的氛围,淡淡的书香,宽大松软的沙发,绿罩鎏金拉手的台灯,衬上几声鸟鸣,宛然走进了一幅上品的油画。
郑雯文他们这次到美国来,为期半年,课程安排颇不轻松。每周一、三、五,上午是《普通心理学》,下午是《文化心理学》。周二上讨论课,周四要做展示,给同行和其他同学讲解介绍他们这一组阅读的心理学论文。课业虽沉,好在教育模式开放自由,教授讲得风趣,学生畅所欲言,都是个性十足。郑雯文不甘人后,各方面力求最好,班上师生见了这美丽倔强的东方少女,都会友好地一笑;而听到她的发言,则是钦佩地笑了。她也并不掩饰对他们的欣赏,说这里更像追求真理的柏拉图时代的大学。教授听她这么推崇倍至,开心极了。
伯克利大学建在山上,这天下课,她们仨结伴往山下走。亚热带的丛林,树干笔直而又奇特,一排排,一簇簇,茂密异常。有些树下面只有一个根,上面的树干却像五六株似的,远看像压着孙悟空的“五指山”;有些树枝明明向下长,中途却又折返向上,扭曲得奇怪。满地跑的松鼠拦住她们要吃的;满天飞的乌鸦则和中国的一样黑,充分验证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至理。
那边有人同她们打招呼,一看是汤姆和两个美国男生。汤姆踩着滑板,脚下控制自如,显然以此代步,不是一日之功。那两个男生骑着山地车,人丛中闪来闪去,机灵得很。郑雯文笑向汤姆道:“你今天和昨晚很不一样。”汤姆笑道:“哪里不同?”郑雯文笑答:“昨天斯文一些,今天活力四射。”游丽在旁插嘴:“难为你把活力四射这个词组翻译得这么口语化。”汤姆笑看一眼滑板,看一眼郑雯文,忽道:“要不要试试?”游丽还没来得及反对,郑雯文一口应道:“当然!”欧阳珊拉拉她说:“你就是好逞强!”转向汤姆微笑道:“不用了。”汤姆还只管怂恿郑雯文,说他自己是很好的老师。另两个美国男生也笑着帮腔说是。欧阳珊不肯松口。郑雯文兴冲冲地笑道:“怕什么。再说,”声音低了一低:“不能在人家面前示弱啊。”欧阳珊却用正常的音量,向郑雯文,也向汤姆笑道:“各人擅长的项目不一样,再说前面的路还那么长,这时候可不能因为不相干的小事出状况,OK?”汤姆对她的话一知半解,郑雯文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当下笑着打消了原来的念头,说比赛唱歌吧,可是要唱对方国家的歌。汤姆等三人会唱的中文歌加起来不及郑雯文一人会唱的英文歌多,只好老老实实认输。郑雯文得意不了片刻,随即觉得这是中华文化影响力还不如英美文化强大所致,赢了也高兴不起来。
好在路边有一种长成一串一串的蓝色小野花,郑雯文在国内从未见过,网上也没见过,看着很有地中海特色,暂时把注意力转移过去了;还有一种果实累累的高树,红果子熟透了落在草地上,那样鲜艳夺目的红绿配,美得几乎酷烈。游丽想捡起来吃,欧阳珊说:“也不知道有没有毒,掉在地上都不见人拾。”游丽想想也是,只得罢了。汤姆不点名地表扬欧阳珊:“中国女孩好细心!”
六个人一路走着,郑雯文想到那部很有名的美剧《六人行》,跟“必有我师”的三人行全然的两个概念。六人走的走,滑的滑,骑的骑,到山脚时,远远听到上面校园里大钟楼的钟声顺着山道缓缓地淌下来。三个女孩子不约而同站住了倾听。汤姆见了,忙热心解说:“钟楼每到整点就会传出古典音乐。”郑雯文点头说:“知道的。”听过不少次了,还是有种触动,大概缘于隔着一段距离,又是从上往下,那钟声倍觉悠远。
“当——当——”
一刹那间,郑雯文蓦然感到,她此刻听这钟声,就如同昨天坐在公寓8楼回望二十年的成才路,有种百感丛生的奇异的感动。明天就是在美国的最后一天了,随后却是继续她在清华大学的第一学年。在最后与第一之间,她又一次觉得是身处两个时空板块的交接带,那微妙的点上。她不由得想道:“未来的路,又是怎样一种光景?”刚好游丽和欧阳珊一起笑了,仿佛是一种答复。她没问她们在笑什么,径自在自家姐妹和美国同学的陪伴中,在古老的钟声和青春的笑声里,一步步稳实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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