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路不拾猫 于 2021-2-18 20:53 编辑
过年之前,老爹回老家处理老宅的事,打电话告诉我说:你知道吗,二光死了,去年死的,好像是什么淋巴癌。
过年的时候,视频拜完年,老爹又说:你知道吗,二光得癌症死了,去年死的...。
老爹六十多岁,还没有到老年健忘症的年龄,他第二次强调似的提起这个,让我跟他一起重新唏嘘一下世事无常,有着欲盖弥彰的用意:让我好好注意身体——而这个,也是我想跟他说的。
至于自己的生死,我有着一种宿命般的冷静,觉得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何必慌乱,何苦惶恐,就像一个打预防针的小孩,看透了护士不可动摇的决心,便只剩下赤膊的从容。这种神态,我称之为“遥远的淡定”。但我不敢把这些话告诉老爹,怕他整日担心我的轻率,从而让我担心他的健康。
我回老家的频率不高,多在夏天暑假的时候,因为老妈不喜欢城市里夏天的味道,便趁了小孩放假,硬要回去一两个月,我就开车送他们回去。回去很是匆匆,隔天就回来,也不走亲访友,也不勾搭老同学,所以不曾遇到过村子另一头的二光。
二光大我两岁,他排行老二,有个哥哥,所以人家叫他二光。二光与我辈分相同,理应叫他哥,但我不曾叫过。一则是因为就我们的习惯,小孩子的时候,只有自己家里的哥才是口头的哥,别家的哥只呼名字,叫哥就太肉麻了;二是二光是个调皮捣蛋学习也笨蛋的家伙,叫他哥好像是赞成了他的表现,与他为了伍,不足为取。小时候,我和堂哥缝了破纱窗,去黄河里搓小鱼,一搓一大盆,回来让伯母炸了吃,很好吃。有一次,我和堂哥搓鱼的时候,二光挑着个大鱼舀子来嘲笑我们,说我们只敢在浅水岸边欺负小鱼,不敢去坝窝里逮大鲶鱼,说完晃晃他的鱼舀子里的两条鲶鱼。我堂哥甩起一把泥巴把他打走了,并安慰我说,坝窝里水深水急,早晚淹死他,我听后很以为然。其实如果我们有大舀子,我们也会去坝窝里逮鱼,不顾生死。
小时候提死的话语很多,但我们没死掉一个人,而今长大了,不提了,却总有人会溘然而去。
我回老家的时候,每次都要去河堤上看看,淡淡柳色里,小时候宽阔轰鸣的黄河细细长长,瘦得不成样子。堂哥说,我们胖了,黄河老了。我宽慰他说:该老总归要老,它流了成千上万年,不知道老掉多少回了,我们小时候偷吃几条鱼,偷喝几口水,不至于让它病重如斯。其实,如果说偷黄河的鱼,二光偷的斤两多于我们,他以死抵罪而去,黄河还是没有做出原谅的样子。
二光在三年级蹲级,四年级蹲级,所以跟我是四年级的同学。二光学习上的笨,并不超凡,我们村还有更笨的,比他大一岁,二年级也蹲级,四年级的时候跟我也是同学。之后二光忽然不太笨了,一直到初三,都跟我成了同学。我不大喜欢他,是因为他喜欢我们班的班花,并且搞得动静挺大,人尽皆知,妨碍了我偷偷喜欢那个女孩。我后来不再喜欢那个女孩,并把这个过错归在他身上,这导致了初三的时候,他套近乎似的叫我“老弟”,而我依然唤他的绰号——我那时候是个小心眼刻薄的人。
初三是升重点高中的关键一年,我们都住校。老师对我关怀有加,指派我课余辅导差生,二光以同村兄弟的名义,老是过来跟与我交流学习心得的女生搭讪,一脸涎笑,很是惹人厌。某一天,二光夸耀似的对我说,三班有个小流氓,欺负咱班女同学,昨晚上被我们几个揍了,牙都打掉了一颗。他说的那个小流氓我认识,是附近村的同学,他婶子是我们邻居家的老姑娘,所以“痞性”早有耳闻,虽然欠揍,但五个人打他一个,总觉得很不地道。所以我讥笑二光说:等着吧,人家会把你揍回来的,中学不是咱村的小学,离人家近,是人家的地盘。二光不以为然,但没过几天,果然被狠揍了一顿。
打架的那天早晨我还记得,我们还在睡觉,三班的小流氓就闯到没锁门的宿舍,照睡梦中的那几个每人扇了两个二光。他们醒悟过来,披上衣服追出去,结果发现外面有十几个人拿着棍子。十几分钟的战斗结束,个个脸上青肿,鼻子流血。自此,互相围堵复仇的序幕揭开了,到毕业,他们在学校公开打了三次架,学校外面七八次。毕业证都没有拿到,每人领了个结业证回去了。二光的结业证是我给他捎回去的,他因为打架已经基本不上学了,只是天天纠集人复仇。他拿到证说:嗨,还能有个证,真不错。我说:你这真是活该啊!他从不觉得我的话刻薄,还继续假模假样的叫我“老弟”。我挺生气,气在他感觉不到我的刻薄(我白费了刻薄的功夫)。
之后上高中,上大学,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直到工作后,有一次,他跟我老爹要了我的手机号,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现在开了个轴承小厂,做自行车轴承的,问我可不可以做出口。我的业务并没有涉及那一块,所以只能敷衍说我找找看,并推荐他找天津的自行车工厂,他说:天津的自行车厂挺熟的,国内的销路不用我管,他都了解,并说下次来天津找我玩。
他终究说的是客套话,没有来天津找我玩。后来一次通话,他说他不干那个小厂了,赚不着钱,现在跟亲戚搞医疗设备和医院呢,经常在北京待着,有空就开车来天津找我玩,还问我天津有什么地方好玩的,问的挺详细,似乎马上就要过来似的。我做好了心里准备,他却始终没有过来。之后,便没有了他的消息,直到老爹说起了他的死讯。二光的爷爷死于直肠癌,大伯死于肺癌,堂哥死于肝癌,他自己觉得应该顽强,但明显顽强的不够。
二光偷黄河的鱼,抢人家暗恋的姑娘,打人并被人打,是个习惯了给人痛苦的家伙。而这么早撒手不玩,也是沿袭了一贯恶劣的作风,把痛苦给了他的妻儿。所以我不怜悯他,我看他不起。
对于英年早逝的现实,远远近近,我听说过很多,见历过不少,心里难再有巨浪颠簸。这看上去是一种麻木,但除了麻木,我们对生死能做的又有多少?所以,这是一种舒服的麻木。
今天,我喝完一杯浓酽的茶后,想起死去的二光,忽然觉得,他其实是一道微光,曾藏在我年少的过往里,一瞬而逝,留下的影子都是淡淡的,而今更是有了苦味,可以唏嘘,但何必流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