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刚怀上,我就起早贪黑地翻古籍查字典,数月后得一名:樵音。此名取自知音典故,寓出身低微却情操高雅之意,男女皆宜,我甚为满意。待孩子呱呱坠地,他祖父于千里之外夜观天象,然后掐指一算,赐名“岚”,辅一通令人费解的说道,便定下来。其实我懂,此乃祖父的权利与福利,也是我家传统。
老婆一直不肯要孩子,我梦寐以求却不好发作,日子长了,她发现我一有机会总盯别人家老婆的胸部,骂我好色,得知我其实盯的是她们怀里的孩子,她便沉默,继而投降。如今, 我怀抱这个耙噜噜、粉嘟嘟的小家伙,满心父爱滔滔如四月的一江春水。
可有可无的应酬免了,一下班我就奔回家,在万国旗包围中抱啊逗啊洗啊哄啊,不亦乐乎。老婆说不要抱太多,否则放不下,我不听。结果很快就应验了,每次明明见岚睡熟了,我轻手轻脚要将他放在床上,可慢动作只进行一半,襁褓离床就差一点点距离时他总是猛地睁开眼,开始哼哼唧唧。
白天,岚呼呼酣睡,连吃奶都不睁眼,一到夜深人静就精神汪汪。起初他只会面无表情地与我对视,后来表情丰富了,会冲我笑,一边手舞脚蹈,一边口中哦哦哦地逗我,口水叮咚地似要跟我摆聊斋。我好渴睡啊!小祖宗,求你打个盹行不?终于熬到下半夜,老婆接过手,我倒头就睡,总在“要迟到了”的叫声中迷迷瞪瞪地出门上班。
自从有了岚,我发现两大真理。一是婴儿的屎粑粑不臭,二是有些东西不是越大越好,比如岚,你看他那小脑袋,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耳朵,小脚丫子,哪样不叫人喜欢得总想去亲吻?还有他的小衣服,小奶瓶、小澡盆、小玩具,等等,都是越小越可爱呐。我十分得意地告诉老婆,她一听前者就哈哈开笑,说我着魔了,我就怪她不矜持,不利于子宫恢复,至于第二条,再也不肯跟她分享了。
于是,我的两大真理没能成为公理。
岚经常感冒,他一感冒,全家跟着感冒。我对中医有特殊感情,每当岚生病,就带他看中医,瘦小的他每次被喂药喂得哇哇大叫,我就心疼得紧。两岁时一个深夜,岚高烧不退,我们冒雨出门,到宜宾县医院挂了号,医生一看就让住院输液,我坚决不肯,强要进宜宾市里找老中医看。大雨滂沱中,我迷失了方向,反反复复找不到老中医的家,岚昏迷不醒,老婆急得哭,称孩子若有闪失她必跟我拼命,我赶紧送市一医院挂了急诊。
整整三年,我两口子没吃上几顿安稳的饭,睡上几晚安稳的觉,至于一度热衷的麻将等娱乐,更是与我们渐行渐远。哎,当初干啥一根筋专挑林黛玉似的苗条女子找对象,找个薛宝钗一般的人做老婆,哪有这等烦恼。
岚上小学了,接送他两周后,我告诉他以后要自己赶车上学,放学后自己赶车回家,没想到他一口答应,好啊好啊。我给他讲在哪乘车,哪站下车,过街要注意什么,怎么防止被人拐走,迷路了怎么办等,他一一记在心头。第二天吃过早饭,他背起书包朝我们挥挥手,爸爸妈妈再见,就独自出门,他妈妈顿时惊呆。 他不慌不忙走过锦丝路,到路口红灯变绿灯时穿到街对面公交站,很快上了公交车,四站后下车,跟随行人横穿过马路,又跟随其他学生进了校门,还习惯性地回头望望。当然,他没望见隐藏在人群中的我。
连续几天一路跟踪,见他做得都很好,我便放下心来。老婆始终惶惶不安,说我心太大,我安慰她,岚有这个能力,我们就应该学会放手。
但岚到底还是出了错。有一天他在车上睡着了,坐过了站,下车后不知东南西北,他向一位老奶奶问路,老奶奶便亲自带他走到学校。我问他怎知老奶奶不是人贩子呢,岚认真地说,我仔细看了她眼睛,她不像坏人,坏人的眼睛不一样。
岚性格活泼开朗,随他妈,只要他在,大人小孩都欢乐,这让我颇感欣慰。他学习成绩一直在全班前六至前十徘徊,我们要求也不高,别掉太远就行。他每天一回到家就做作业,做完就跑下楼跟小区内的孩子疯玩,他妈检查作业总念叨,瞧你这字多潦草,这题不该错的,粗心了吧,你做作业慢一点好吧,尽想着玩!岚只管冲他妈咯咯傻笑,下次照样粗心大意,马马虎虎。
岚最怕狗,十岁那年在小区玩,小伙伴吆自家小狗咬他,他逃到健身区,狗追过来,他吓得哧溜爬上单杠,不曾想小伙伴又举起狗来吓他,惊慌中他从杠上跌落下来,摔断了手臂。护士推他进手术室时,我紧步上前,一手抚摸他颤栗的身体,一手拉住他的手贴在我脸颊,儿子放心,爸爸在外面等你!他想笑又哭,手术室门关上的一刹那,我已经崩溃。
岚出院后,老婆同意对方赔一半医疗费就行,说孩子间玩耍,也不是成心的。我不同意,那孩子就是存心的,岚遭受的痛无人可取代,后遗症尚不可知,全赔是最低要求。老婆用陌生的眼神打量我,不满地说,你让人感觉越来越陌生了!岚术后在臂弯留下一道刺眼的疤痕,如同完美宝贝有了瑕疵,让人痛苦,不可释怀。我不再与老婆争吵,我也知道我的抑郁加重了。
小学毕业,岚考入市龙文中学,听说寄校生住的是上下铺,童心未泯的他坚决不走读,要住校,我们从了。周末回家来,蔫儿吧唧地说住校不安逸,想走读,我们坚决不答应。住校可免每天来回奔波之苦,有更多时间学习或玩耍,与同学一起过集体生活还能培养团队精神,再说自己决定的事情怎可朝令夕改?他听了也不再说什么。
这状况在我预料之中。我对岚的教育比较开明,他一向自在惯了,突然过集体生活肯定会有不适应。我们也有不适应。家里少了他,突然变得特别安静。我常进他的房间,看他房间内的摆设,特别喜欢捧起他的衣服,闻着那淡淡的熟悉的气味,就有他一回家就跟我熊抱的感觉。
自从我到成都上班,这拥抱的感觉越来越少。岚个子渐渐长高,性格却渐渐沉静,周末回来也只低低喊一声爸爸妈妈,就钻进他的房间关上门。以前我们跟朋友聚会或出游,不用谁叫他,他跑得比谁都快,现在我们小心翼翼客客气气请他,我们去爬爬翠屏山吧,去李庄转转吧,去蜀南竹海呼吸点氧吧,他却总是那句:我不想去,要去你们去!周末一过我又该返回成都,临别时主动拥抱他,他变得很勉强,甚至有些不自在。
或许是因为他第一青春期到了吧,我这样想着,心下怅然若失。我开始明白,儿子失去了他的童年,我失去了童年的儿子。
岚虽有足够宽松的环境,但我们之间也有相应的约定,比如未经我们允许不得进网吧,有正当应酬晚十点前必须到家,高考前不得恋爱,绝不可抽烟,等等。岚一直遵守得不错。
那是夏天,我在贵州六盘水的山里检测产品,连续工作人困马乏。老婆来电,告诉我岚抽烟、早恋,还偷偷进网吧,被老师逮住了。我通宵难眠,恨不得立刻飞回宜宾,罚他跪在网吧门口,当其面点燃几条中华烟!
捱到返程,火车慢悠悠地穿山越谷,我在车上忧心如焚。这小东西不犯错则罢,一犯错还成套,不饱揍他一顿不足以平我恨!
回到家,我端坐厅堂等他归来。老婆一瞧我面前横陈的直尺,忍了忍提醒道,注意点分寸哈,叛逆期的孩子!有话好好说!
终于,他回来了,还一脸微笑!见气氛不对,遂收起笑容,经他妈提示,他一五一十给我们讲事情经过。那天同学过生,下午放学后几个老铁一起聚餐,其他人抽烟,老劝他抽,碍于情面他接了,不过只抽了两口,然后任其燃尽。餐后看电影,等待期间大家就进网吧打了会游戏,岚只不过是在旁边瞧。
我问他,你进网吧只是为了看别人玩游戏?岚说,当时我不进网吧能去哪呢?我也想玩游戏,你们不让哒,所以只能看他们玩。
我气消了大半,再听他解释早恋怎么回事。也是当天中午,小学同学来学校看望岚,两人围着操场边走边聊,牵手时被老师瞅见,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找岚谈话,他原本信任岚,听岚解释后并没有处罚他,只是提醒以后要注意。
我们问那女生是谁。岚说,林雨婷啊,你们知道的。听到这,我起身一把抱住岚,鼻头一酸。
一个周末,岚回家来,书包往沙发上一放,爸爸妈妈你们过来,我给你们说一件事!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俩立马围坐过去。
“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哦!”他笑着说。我跟他妈心头一阵虚,什么情况这是。
“我想说的是,我决定这辈子不结婚,所以,你们赶紧生二胎!”
我两老家伙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
“你们不要笑嘛,我是认真的!”岚急了。“你们赶紧生,不然没后代莫怪我!”
他妈止不住地笑。我严肃地问他为什么有不结婚的想法,他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结婚,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解释。
我说你就是我们后代啊,有你就足够了,将来你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只要你幸福就好。
说归说,有儿子的人谁不想要孙子孙女呢,我和老婆开始收集岚这方面的信息,最后得出结论,岚身体没问题,家庭因素可排除,最可能是他与身边异性相处出了问题。
高三最后一学期,剧情反转,岚学习成绩上升很快,凭我敏锐的第六感,小子恋爱了,但他一直不肯承认。
他笃定上军校,为此,强要我们提前带他去泸州做手术,把右眼1.2的视力提高到1.5;为增肌肉,还花巨资请私教进行高强度训练,蛋白粉成桶地吃,每天还让他妈煮12个白鸡蛋……
这阵仗实在骇人。岚呐,这科不科学啊?会不会副作用太大啊?听多了,他一撸袖子,亮出肱二头肌说,你们不懂,看这个就知道了噻!
我仔细观察了,其实没见他小小的肱二头肌有啥变化呢,只是不敢说。
西部军区总医院,烈日高照。上了军检线的学生正集体体检,我和老婆挤在人群中一边不停地流汗,一边紧盯着岚进去的那道门,心里一遍遍默念菩萨保佑,千万不要让岚过早出来。
此时,所有家长的心情就象身边榕树上的蚂蚁一样爬来爬去。从高考大战到成绩公布,从填志愿到跑来跑去办政审,从等待军检线公布到今日参加军检,多折磨人呐!
军检标准已被研究透,别的指标都不担心,只担心岚手臂上那疤痕。按标准勉强可以过,但面对乌央央的竞争对手,咱心里打鼓。
想起为了消减岚手臂的疤痕,美容手术,经年累月涂各种疤痕灵,一次次希望与失望,此刻才发现,那道永远消不尽的疤痕已深深地长进我心里。
得偿所愿是一种幸福,最幸福却是最爱的人得偿所愿。录取通知书到手,我取出深藏十八年的酒,与刚成年的岚,即将踏入军校的岚碰杯后一饮而尽。好酒啊,人生百味,一杯老酒足也。
开学那天,岚急不可待地入校报到。不及一月,他小心地告诉我们他想退学复读,我如闻惊雷,一再小心询问求证,他竟一日日愈发坚决起来,盛夏的成都让人直冒冷汗。
岚自由生长惯了,一入校园,各种约束让他如陷囹圄,曾经仰慕的地方如今成了牢笼,令他苦闷不已。
电话,QQ,微信,我用尽所有的交流方式耐心地与岚交流。人生总有得有失,既然选择从军,平常人追求的衣食无虞于你唾手可得,平常人的自由于你自然也必不再有,一朝戎装在身,你已不完全属于家庭,也不完全属于自己。
戒备森严的高墙大院里,岚经历了有生来最严重的考验,痛苦与彷徨如随之而来的华西秋雨一样绵密悠长。他再也不肯往手臂上涂抹疤痕灵,那道浅浅的伤痕远不及他内心的伤来得猛烈深重。
一别数月,去某去野训后归来,岚逐渐平复。一日,他获准离校。当他从电梯上来,出现在悠长的楼道那头,我已迎在家门口。他大踏步过来,神情凝重地叫了一声爸爸,我只道一句儿子辛苦了,他一把将我抱住,一阵眼泪猛洒在我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