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蘑菇吗",是那些年网络上一个非常流行的话题,关于精神病人的,深刻而又有趣,所以很多自嘲的人把网名改成了"蘑菇"或者与之类似的称呼。她的网名就是"沙地蘑菇"。
"沙地上的蘑菇岂不是挺缺水的?!",我说。
"嗯,是啊,就是这个意思。",她笑着点点头。
"缺水是不是说你缺钱?",我揣测着问。
"嗯,是啊,师父,你借我个百八十万吧。",她调侃道。
"嘿嘿,好,努力加油做业务吧,年底说不定你比师父赚的还多!",我随时不忘以前辈的身份对她作出鼓励。
"当然,除了钱还缺好多东西。",她稍微正经地补充说。
"哈哈,我知道。你还缺个男朋友,如果咱们公司你有看上的小伙子,告诉师父,我来给你介绍。到时候你有了人又有了钱,沙地蘑菇就成水蘑菇了,嘿嘿。"
"师父胡说什么呀,光长个傻大个,脑袋一点不灵光,啥也悟不出来。"
"那你说你那个沙地到底是说的什么意思呀?",中午工作餐快吃完的时候,我又问。
她笑着说,"你想啊,沙地缺水当然干旱,我是个旱蘑菇啊,就是个蘑菇汉(旱),雌雄同体,哈哈!"
我恍然得悟,"嘿,你直接改成蘑菇汉多好,非得绕那么个大弯,费劲!"
她收拾餐具准备离开,回过头来又说,"那样多没意思啊,师父一点雅趣都没有,也给你起个名字吧,叫沙地竹竿!以后咱们部门就成立一个沙地帮好了,嘿嘿"
"沙地竹竿?做何解?",我问时,她已经走出了食堂,回办公室去了。到现在,我也没有悟出她叫我"沙地竹竿"的意思,始终也没敢问。
蘑菇其实还算一个漂亮的女孩,肤白脂滑,皓齿樱唇,杏眼修眉,只是一头齐耳短发,平添了几分英气,她自称蘑菇汉,我听着倒是理所当然。她刚来时,公司安排我带着她熟悉业务,所以我一下就升级成了前辈,但她大大咧咧,并不像其他人的徒弟那样对师父毕恭毕敬,笑脸以待。我带她去港口,去仓库,去客户工厂,毫不保留的跟她讲解业务流程和注意事项,恪尽一个师父的职守,但她还是会在没人的时候叫我傻大个或者竹竿,这让我有点不爽,我决定找机会给她穿小鞋,但第二天又取消了那个决定。后来慢慢竟然习惯了那些称呼,也就不以为意了。我叫她"傻蘑菇",她欣然接受,好像期待了很久似的,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吃亏了。
蘑菇办事干净利索,英语口语也不错,有时候连最难懂的印度英语客户的电话,她竟然也能猜出个八成意思来,所以第二个月,就出单了,第三个月试用期一满,就拿到了奖金。拿到奖金的蘑菇终于有了良心,举行了个"谢师宴"来答谢我这个"傻大个"师父。那天晚上,我们定在某聚德吃烤鸭,跟她一块过来的还有个姑娘,叫小林,小林长发及腰,安安静静,秀秀气气,只是眉目间,似带一分纠结的恨意,像极了电视上的林黛玉。蘑菇说:师父,这是我基友,是个美人吧,嘿嘿。我点点头,并绞尽脑汁想了一些好词,恭维过去,但那个小林却只是皮笑肉不笑的应付一下,也不正眼看我,甚至有的时候我怀疑我看到了几个白眼,这让我心生自卑,很是不爽。
第二天,蘑菇悄悄对我说:你是不是对我基友有意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她清高的很,根本看不上你这样傻乎乎的人。
我讪讪地说:我没对她有意思,只是感觉她性格怪怪的,不怎么爱说话。
蘑菇嘿嘿一笑:师父你觉得我呢,是不是也怪怪的?!
我说:你不是,你是皮皮的,憨憨的。
…
蘑菇业务做的越来越好,又过了半年后,已经做了二十多单,是新员工中最杰出的,领导很是高兴,例会时总是对她提出单独表扬,顺带也会夸我一下,说我是最佳师父。
然而我这个"最佳师父"在蘑菇眼中越来越没有地位,她不但开始当着同事的面叫我"竹竿",有时候还动手动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擂我一拳,让我怀疑她把小时候的"儿童多动症"保留到我这儿来了。有时候我会真的气恼,把脸黑下来,她便过来安慰一下说:竹竿消消气哦,我是个疯人院跑出来的蘑菇,你是知道的。于是我便只能听了话,消了气,不与她计较。
…
事情发生在五月的那天晚上。已经夜里一点钟了,我的手机忽然紧张的响了起来(为了跟客户保持同步,公司要求我们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是蘑菇打来的,带着哭腔:师父,我能不能去你那里待一晚…
我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你在哪里?!
她哭着说:没事,我很安全,只是跟人吵架了,心里不痛快,我在外面,现在打车去你那里…
我:…好吧!
于是我打消睡意,起来胡乱的收拾了一下,心里惴惴不安的坐在沙发上等她。
一刻钟后她来了,我开了门,发现她满脸戚色,眼睛红红,似乎哭过。我给她倒杯热水,让她平静一下,然后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忽然抱住我的背,嚎啕大哭,让我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她终于止住哭泣,坐到沙发上。
她喝了水,心情安定下来,我便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淡淡的说:竹竿,你别问了,你不会懂的,我现在不想说了。
我们静默着发了会呆,她说:竹竿,你去睡吧,我在你沙发上眯一会,给我来个被单子盖下就行。
我去柜子里拿被单,门铃就响了,来的竟然是小林。她进得门来,看了看拿着被单的我,又看了看沙发上的蘑菇,怒容暴起,挥起手就狠狠地甩了我一个耳光,并指着蘑菇大骂:你这个婊子…
我完全蒙掉了,正准备发作,发现小林的手里忽然多了把水果刀,一下子划破了她自己的左腕…
警察来我们公司了解情况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蘑菇是个同性恋的事实。
一周后她回来辞职,领导用尽心思劝她留下来,说我们公司是国际性公司,对同性恋从不歧视,还把我叫过去表态。我不知道如何劝她,便说海豚和灰雁里五分之一都是同性恋,他们一样也在海天遨游…,蘑菇听后噗嗤笑了,但还是决定要走,说要回到南方老家去,她妈妈有慢性病需要她照顾。这个传统至孝的理由让领导也无法辩驳,便只能准了她的辞呈。
蘑菇谢绝了公司为她举行的送行宴,单独跟我去吃了一顿火锅,算作告别仪式。
空调隔间的热气缭绕中,蘑菇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从中我才知道她原来生长在一个离异家庭里,她曾经的爸爸无能、肮脏、暴力,使她妈妈吃尽苦头,所以她对男人充满了由来已久的不信任感。她凭着自己的倔强和努力,把学业和生活都打理的有条不紊,而这也塑造了她类似男生的好强性格。漂亮的小林也是来自类似的家庭,她爱上蘑菇只不过觉得蘑菇像极了她的妈妈。她们认识三年,逐渐从密友变成真正的爱人。直到几个月前,蘑菇的妈妈开始不断催促蘑菇找男朋友,引起了小林严重的不满,她开始变的猜忌,嫉妒,歇斯底里,甚至怀疑蘑菇变了心,跟我有不正当关系,逼迫她辞职。我听的目瞪口呆,没想到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甚至比男女之间的爱情更加疯狂与无理,就好像是一种心理上无法戒除的瘾,不能满足时便生不如死。
我问:那以后怎么办呢?
她说:她已经被她妈妈接回家去了,还能怎么办?相忘于江湖吧,我今后也要改个名字,消除一切联系方式,师父你以后也联系不到我了,因为我怕她会找到你,给你麻烦。我的消失对她是一个解脱,也是我的解脱。我和她就像两个蘑菇,异类在这人世间。我们彼此语言相同,这是个幸运,也是个不幸,我们相互依靠着聊天,忘记了自己的荒谬。但我们中没有一个是医生,可以引导另一个走出那些荒谬,但荒谬毕竟是荒谬,不能掩盖住那些悲伤的逻辑...
我当时被那些话感染,受了酒意的冲动,说:我可以做个蘑菇医生啊,引你走出那些桎梏。
蘑菇抬起头,认真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转到我这边,突兀的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大笑着说:你不行,你是个竹竿而已,即使做蘑菇,充其量也是个带把的蘑菇,与我们不同,我们的语言你理解不了...
蘑菇走了以后,再也没人叫过我“竹竿”,我一度忘却了我还曾经有过那么一个诨号。
直到前些时,忽然有个陌生人加我微信,附加信息说:竹竿,我是蘑菇!
现在的蘑菇已经初为人母,有个两岁的儿子,家庭幸福。我很高兴,我遇到的那朵沙地上的蘑菇终于逢到雨季,不再干旱了。她竟然也蓄起了长发,模样与我想象的一样妩媚,充满了女性的温柔。
我问:那个“她”呢,后来没有找过你吗?
蘑菇说:她很好,我们现在也有各自的微信,经常说话聊天,她有个爱她的女伴,正准备领养一个小孩,生活安定幸福...
有时候雨过天晴,我在户外的绿荫下,看到一簇簇长出来的蘑菇,就会忍不住打个招呼。我想,如果不苛求什么,在这纷乱的红尘里,安静的做一个蘑菇,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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