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公理力 于 2021-7-17 11:43 编辑
【语言文字漂变漫谈06】《摽有梅》究竟该如何翻译?
文:公理力
先涉嫌不厚道地说一句:文科任重道远啊!
《诗经》中一首小诗《摽有梅》,据说,一直是中日韩学术界众说纷纭的难题。从专家到文字爱好者,整出了无数种解读。这似乎是一件好事,至少意味着关注,意味着百家争鸣,意味着古文今译大有可为!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恐怕又难说是好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意味着啥?古文今译有没有规矩?有没有方法论?恐怕没人会说没有。只是遇到难题就失去了章法,也是实情吧。
天马行空好不好?头脑风暴行不行?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或许值得尝试。可问题是,对《摽有梅》的翻译,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未必吧。对前人的解析和翻译,拿不出更有力度的考据,没有更符合逻辑的解析,恐怕也不能轻易推翻之。
就治学而言,无论文科、理科,证据和逻辑是两个好东西。笼统而言,文科偏考据,理科重逻辑,都是道理,各有所长。而更多的时候,两者并重,才是严谨的科学态度。
从几个月前起,公某就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弄【语言文字漂变漫谈】系列,《摽有梅》争论得不亦乐乎,归根结底,其“罪魁祸首”还是语言文字漂变所致,公某这个并非学文科的门外汉,就来凑个热闹,与不同见解者做个交流吧。
(一)关于“摽”字的含义
首先,这个“摽”字究竟该怎么读,就没有完全统一。与大陆各类辞书都标注读音为biāo和biào不同,对岸的“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就特意列出了读音piǎo。就本人所知,这个读音依据至少包括《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及朱熹的注音等。如《说文解字》:摽,击也,从手票声。
两岸究竟何者正确?个见,两者都没错。现代用法应按照大陆辞书读,古文中的特定含义,采纳对岸的读音应该更可取。
这当然与“摽”字的具体含义有关。除了现代沿用的“扔”、“抛”、“连在一起”、“较劲儿”等含义,在古文中,“摽”还有“落下”等含义,依据与背书者并不鲜见。例如,《康熙字典》中《集韵》:(摽)被表切,音殍,亦落也。《尔雅·释诂》:摽蘦(后讹为飘零),落也。特别是最后这个讹传为“飘零”说,似乎更符合演变逻辑。
另,据《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诗经》,“摽”写作从艸、从二又之形,有研究者认为,此诗最初的篇名应与《园有桃》《山有枢》《墙有茨》等相类,作《囿有梅》。其字形经历了后世的辗转讹变:囿—𦳩—苃—𦭼—蔈—摽,最后成了毛诗中的“摽有梅”。
从语言文字漂变的角度审视,“摽”字历经两千年,其含义一成不变,反而有不合常理之嫌。仅从这一视角,就没有理由摒弃该诗中“摽”字的“落下”之义。
而当“摽”解读为“落下”时,读piǎo更合理。除了古今辞书上的切音标注有这个读音,还看到近年一陕籍作者党双忍的说法:“摽:果子从树上掉落下来撞击地面时所发出的声音。如今,在陕西西府地区方言中仍在用这个“摽”字。”
这个说法可靠否?大家都知道,有很多象声词,首辅音为P,如,噼里啪啦,噼噼啪啪,砰砰乓乓。较重的物体落到地面上,其响声是沉闷的“砰”、“嘭”之类;而有细长物直入水中时,发出的声音可以是很轻的“噗”。而这些象声词的首辅音都是P。树上的果实落到树下松软地面的声音也较轻,大约介入“砰”与“噗”之间。要对梅子落地拟声,首辅音也是P的“piǎo”就比较符合逻辑,“biào”反而突兀不合。
可能有人会说,召南并非北方,而是楚地。据信,《诗经》的采风“工程”属官方行为,这些采风者来自北方也就不奇怪,存在文字方面的润色与加工等二次创作在所难免,甚至是一种必需。
另从吟唱诗歌特点而言,采用象声词更增加了生动性。而《摽有梅》恰恰是层层紧逼的“三章重唱”作品。
(二)几种译文简评
原文: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1)段干末版:
簸扬簸扬梅,七成大而好。追我的男子多又多,我选好体貌。
簸扬簸扬梅,三成最佼佼。追我的男子多又多,婚姻要趁早。
簸扬簸扬梅,最后得珍宝。追我的男子多又多,心事托月老。
段女士云:“这个摽字,其实应该是"箕",簸箕。票和箕这两个字,在古代是形似字,容易误认误读。”
段女士学问很大,文章很妙。但很遗憾,这个摽=箕,过于牵强。这个奇思妙想的孤例解读,缺乏文献支持,势必难以服人。另,每章第二、四两句的译文,可谓天马行空!如,“我选好体貌”与“迨其吉兮”似乎不是一回事;“最后得珍宝”与“顷筐塈之”亦相去甚远。欲成就立得住的一家之言,尚需严谨考据的支持,或拿出服人的逻辑解析。
2)小谢青蛙推荐版:
【摽有梅,描写一位少女,大胆追逐爱情而又有几分矝持羞涩,惟妙惟肖。在一个洵摽且乐的溱洧之滨,男女相会的地方,有女如云的东门之外,梅子熟时,她挎着一篮梅子,不断向意中人投去,公开表示求爱。期待他对她表达爱的认可、回应。她把梅子一个个掷去,三分,七分,十分,投以物,表以心,焦急,等待,真挚无比。但却说是求我庶士,“他爱我,追求我”,其实是她主动求爱,不肯先开口,以启发等待心中的他表白心迹。】
待嫁女子向心仪的对象投掷梅子试好,对方回应信物,好事即成。在先秦比较开放的时代,这事儿固然可以有。后世尚有帅呆了的潘安,驾车出行时,掷果盈车的美谈,亦可佐证。而这事儿闻一多在《风诗类钞》中早就说过:“在某种节令的聚会里,女子用新熟的果子,掷向她所属意的男子,对方如果同意,并在一定期间送上礼物来,二人便可结为夫妇。”
另外,青蛙还纠结一个问题,他认为,诗中“求我庶士”,应解为“我求庶士”,只是用了倒装。倒装倒不见得,结合后句,其本意只能是“我求心仪我者”。这点不该有异议。
但本人还是无法苟同该版解读。《诗经》长于赋、比、兴,果真是场景写实的话,那该是《木兰辞》那种风格的细致发挥。而这首《摽有梅》完全两回事,区区45字,去掉无意义的4个“兮”,只有41字,只能是简单的比兴手法,而与写实场景无关。写实的译文反而破坏了这首诗的思春意境!至于诗成之后,在特定的场景吟唱,当然可以有。
3)秦川梦回版:
【筐里梅子剩七成了。哪个看上我的好小伙,趁着这个好日子把这事办了吧。活动已进行了大半,筐里梅子只剩三成。哪个看上我的好小伙,别错过今个儿把这事办了吧。活动已进入尾声,主持的大叔把筐里的梅子全倒在地上,明摆着不想再等下去。哪个看上我的好小伙,你倒是吭一声呀。】
问题一,同段女士版,其成立的前提是能拿出“摽=箕/筐”的服人理据。问题二,同青蛙推荐版,该诗理解为场景写实,过于牵强。
注意到秦川也在新帖中承认:【然则“仲春之月”,梅子远未成熟,我的“所见”不攻自破。如此摽梅之歌,描述的当是五、七月间梅子成熟时的事情。】 其实,理解为诗人的虚拟比兴,也就不存在季节的困扰。
至于官方为解决适龄青年婚姻问题举办“联谊”活动,如《周礼·媒氏》这个说法:“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考虑时代背景,这些是可信的。毛诗序中,本来就有这样的说法:“《摽有梅》,男女及时也。召南之国,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也。”但这类活动应该只构成《摽有梅》构思成诗的背景,而非该诗的具体内容。
(三)本人拙译
归纳一下,以拙见,尚未见服人理由,足以否定该诗中“摽”字的“落下”之义;该诗也不是什么“联谊”活动场景写实,而只是运用诗歌中常用的比兴手法——用梅子熟了,纷纷坠落,渲染待嫁女子急于找到如意郎君的迫切心情;也并非什么掷梅选郎,执梅思春才更符合意境——所谓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最后,献丑试译如下:
梅落心怦,树挂七成,好逑君子,良辰传情。
梅落心怦,尚余三成,好逑君子,吉日今定。
梅落心怦,树下筐盈,好逑君子,沉默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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