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晚陶原、阿剑、唐十北三人为首，将老残、小萨下葬。唐十北将短刀抛入坟中，作为殉葬之物，也借此表明友善待人，从此不动刀剑。陶原作了一篇长长的祭文，骈四俪六。众人虽然有一大半不懂，但听他读得抑扬顿挫，伤感沉重，也不禁肃然凄然。
这日是老残二人“头七”，陶原准备了祭品，与众人齐去上坟。阿剑道：“一转眼就七日了。”陶原道：“命危于晨露。”
蓦然间浓云密布，遮阳蔽日，一片昏暗。冷风中含有无数凉凉的雨滴。陶原抬头一看，空中云卷雾涌，如同滚滚浪涛；几团红光若隐若现，影影绰绰有人在内。唐十北忙率众人跪倒，拉陶原道：“是接引使者！快跪下迎接！”阿剑道：“又不是我的父母高堂，又不是我的恩师尊长，跪什么跪？”唐十北急道：“陶公子，你劝劝他！”陶原昂然直立，微笑道：“他说得很对，为什么要劝？男儿膝下有黄金，纵是仙家，以礼相待也就够了。”
那云层像烧开了的水一般，愈滚愈欢，猛然间一分为二，恰如有人掀开了纱帐。十几个妙龄少女脚踩红色灯笼，悬浮半空，人人穿着金黄色带鳞片的锦衣，衬着墨蓝色的云片，鲜艳璀灿。唐十北等齐道：“恭迎使者。”领头的少女向地上陶原、阿剑掠了一眼，道：“二位就是陶公子、游侠阿剑么？”陶原拱手道：“正是。”阿剑咂咂嘴道：“不愧是神仙，一口就喊出了我俩的名字。”那少女笑了笑道：“多承夸奖。二位这两日不大太平，险些被人所害，是么？”唐十北顿时面如土色。阿剑却道：“没有啊，贵处的人好客得很，好酒好饭款待，弄得我乐不思蜀。”那少女道：“好客的人是有的，只不过只有老残一人而已。”唐十北突然间磕头如捣蒜，额上生生的碰出血来。陶原道：“我们和唐大哥化敌为友，尊神何必还要计较？”那少女笑道：“我只是‘碧水宫’的一名婢女，‘尊神’二字，可不敢当。既然陶公子为他们求情，我也不便多事了。”阿剑“哼”了一声道：“他求情你就听，我开口你就不给面子。”唐十北等人相顾失色，几十年来，有谁敢对神女这般说话。奇的是那少女非但不生气，反而与另十来个少女一齐笑了。她招了招手，陶原、阿剑腾身而起，顷刻间飞到了她身边。她转回身去，右手一撩，“轰”的一声，两边的厚云立时像帐子一般合了起来。
她亲自扶了陶原，让他也踏上她足下的灯笼。另一名少女如法炮制，携住阿剑。陶原道：“不知‘碧水宫’离此几日路程？”领头的少女道：“凡间车马约有七日，我以‘瞬息千里’之法带同两位飞行，半个时辰可至。”阿剑悄问旁边少女道：“她叫什么名字？”少女笑着不敢说。领头的少女却接口道：“五位宫主的饮食是我执司，因此有个小名儿叫小铲子。”阿剑一呆，大笑道：“有趣得紧！”又指另四人道：“她们呢？该不会叫锅碗瓢盆吧？”小铲子笑道：“她们么，”眼珠子一转道：“叫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少女格格而笑，陶原叹道：“果然谦虚。”
一个“虚”字尚未说完，脚下灯笼骤然变成艳红，“哗”的一声，破云向前。眼前云海蒸腾，耳畔呼呼风响，飞翔之速，世上任何骏马也远远不及。片刻后穿越云雾，一轮红日就在左近，万丈光芒耀人眼目。小铲子等十数人身上的锦衣被阳光一照，闪闪烁烁，瑞气千条，艳丽不可方物。蓦的里灯笼减速，折而向右，微停一停，往下急坠。陶原养气功夫再好，也不觉失声惊呼。云气散开，下方现出茫茫一片大水，水面如浮玉般漂着一座绿岛，烟云环绕，如蓬莱仙山。越下坠岛越清晰，“刷刷”气浪声中，岛上树木映入眼帘。陶原胸口烦恶，头晕目眩，只得闭了眼不看，忽觉脚下一晃，已踏到了坚实的土地。他睁开眼来，正见阿剑也白着一张脸，怔怔的发呆。
小铲子脚下一挑，灯笼一分为二，钻入她左右腮帮，颊上的红晕便深了一层。陶原、阿剑跟着她信步行去，一路上但见奇花异卉，佳木瑶草，美不胜收。那些花草，绿的碧绿，黄的透黄，蓝的翠蓝，水灵灵，俏生生，华美之极。美到极处，便不觉浓丽俗艳，反有种返璞归真的纯净。时有小小湖泊，水光摇漾，诱来小鹿取水，复又跳跃而去。陶原正看得入神，不防头上一物飞过，羽毛缤纷而落，倒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只极罕见的长尾雉鸡。阿剑笑道：“好畜生，长得怪俊的。”小铲子等都被他怄笑了。又行一程，两只白鹤临水梳翎，见有人来，亦不闪避。阿剑跑去摸它，二鹤振翅高飞，化为两团白云，翩然远去，清越的鹤鸣却久久回荡不绝。陶原道：“难怪‘人界’有那么多人想来这里。这等仙境，不看便罢，一朝经历，难免刻骨铭心，如再没有重游的机会，自然要辗转反侧，抱憾终生。”小铲子笑道：“到底是读书人，随口议论也头头是道。”
不一刻走上一条小径，花谢草残，阴寒之气愈来愈重。阿剑跺跺脚道：“什么破地方，冷得紧！”小铲子忙道：“这是五宫主的居住，小心说话。”她这一句，说得十分关心，阿剑对她更增了三分亲切之感。他虽直爽，并不一味鲁莽，当下不发一言，闷头赶路。
路尽头光秃秃一间屋子，以半透明的巨大冰块垒成，模样诡异。陶原停步凝望。小铲子笑道：“怎么不走了？”向身后十几名少女道：“你们辛苦了，这就散了吧。若是宫主宣召，我自会去找你们。”众少女齐声道谢，后退着走了几步，才转身散去。“碧水宫”婢女平日言笑不禁，大规矩上却错不得半点。
三人走到门前，小铲子高声道：“新人带到，等候五宫主召见。”冰宫内寂然无声，半晌才有一个女子声音道：“进来。”这人声音清脆悦耳，却冷冷的不带丝毫感情。大门无人自开，现出一条向下的阶梯。三人刚一踩上阶梯，门就自行闭合。三人越走越下，无数蜡烛映得两侧的巨冰幻丽无匹。只是光线虽足，寒气却直侵肺腑。阿剑运起内功相抗，一手握住陶原左掌，将一股热流传送过去。陶原未及道谢，小铲子眼尖，已在一旁赞道：“瞧你不出，竟是一位内家高手。”
七弯八绕，走了一轮，前面是一大坑，坑中有四方形冰制平台。小铲子引着陶、剑迈上平台，脚下一点。那平台震了一震，徐徐上升，只见四周林立着无数冰柱，有粗有细，有尖有圆，有些如同溶洞中的石笋、石钟乳，有些直如擎天大树，互相之间，又有纠缠搅结的透明冰丝，形态千奇百怪。
平台缓缓停住，三人上“岸”，穿过一条极窄极黝暗的隧道，眼前灯光大亮，豁然开朗，却是一间极宽敞的房间。梳妆台置于正中，一面铜镜式样古雅；台右是一张床，帐子也似雪制，洁白无暇，薄如蝉翼；梳妆台左侧一桌四椅，又有一座大屏风，墙壁上累累垂挂着各色玲珑冰雕。
小铲子道：“参见五宫主。”屏风后转出一人，遍身白衣，连发髻上也佩着银制的头饰，衣服飘飘荡荡，如同冰绡。陶原、阿剑行礼毕，五宫主自行坐下，并不招呼二人，小铲子更是大气也不敢出。陶原道：“不知‘碧水宫’仙子见召，所为何事？”五宫主向他细细打量，反问道：“陶公子远赴京城，不知所为何事？”陶原原有一番抱负，此刻面对仙家，心想也不必隐瞒，便即侃侃而谈：“小生不满严嵩严世蕃父子把持朝政，意欲进京求见裕王，助高拱、张居正等人一臂之力。”常人听到这等军国大事，必然震惊，五宫主却只淡淡的道：“原来牵涉到朝廷派系之争。”陶原摇头道：“不是派系之争，而是正邪决战。当今皇上沉溺于修道，荒废国事，有识之士都盼裕王将来继位后重振朝纲。”五宫主一双冷若晨星的眼睛在他脸上一扫：“新主临朝，论功行赏，陶公子也可飞黄腾达了。”阿剑插嘴道：“这酸季才倒不是个贪图功名的人。”陶原道：“多谢阿剑兄！”阿剑豪迈的一挥手：“客气客气！”
小铲子为阿剑捏了把汗，那五宫主却并不动怒，淡然道：“既然不是为了为官作宰，公侯万代，又何以如此卖力，巴巴的千里之外跑去京城？”陶原道：“小生最钦佩的，乃是范蠡范大夫。为国为民，干一番大事，却不贪名恋栈，事成后即携西施归隐，泛舟五湖。”五宫主冷冷一笑：“公子可曾找到一位西施？也免得功成名就，隐退之后，孤单寂寥。”陶原脸一红道：“先立业，后成家，小生尚未……尚未那个……”五宫主语带讥俏道：“未雨筹谋，有何不可。”
陶原煞是尴尬，求救似的看小铲子。小铲子恭恭敬敬站着，目光只盯着地面；再看阿剑，却在一边幸灾乐祸的偷笑。
五宫主向阿剑道：“是你在笑？”阿剑道：“是又怎的？”蓦然间眼前一花，五宫主已欺到面前，右手无声无息抓了过来。阿剑猛吃一惊，身子向右急倾。五宫主招式一变，带着一股寒气自上拍下，纤纤素手，竟如泰山压顶。阿剑上身将触地面，脚一用力，忽的弹起，变招之奇，就像一个不倒翁突然跳起。哪知他快五宫主更快，他刚刚站直，对方右掌已追到面目。阿剑上身后仰，下身却钉在地下不动，这“铁板桥”功夫看似寻常，要在千钧一发之际使得这么恰到好处，其实极难。五宫主一掌抓空，“吱吱喀喀”一阵响，掌缘的空气瞬间凝结成一条冰线。
二人交手，兔起鹘落，迅疾无伦，三招拆开，陶原和小铲子才来得及叫出声来。陶原叫的是“剑兄小心！”小铲子叫的是“宫主手下留情！”
阿剑重新挺直身子，呼呼喘气，见到五宫主掌边冰线，大骇之下，不由得退了半步。五宫主已然坐回原位，她离位、发招、归座，一气呵成，快如飘风，神色间更不见丝毫迫促。她施施然道：“世上能避得过我‘阴风抓’的，屈指可数，你有这样的身手，大约也可应付苏没底的贴身侍卫了。”阿剑道：“苏没底是哪个？”陶原脑中灵光一闪：“是第三幅壁画上的红发巨人吧？”五宫主妙目向他一扫：“不错。‘霹雳神魔’苏没底是我们‘碧水宫’的大敌。他手下尚有一人，名叫楚歌，功力不俗，聪明多智。游侠阿剑正可与他匹敌。”阿剑笑道：“多谢你瞧得起了。”
小铲子怕他多嘴多舌，横生枝节，在旁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是否带他们去见四宫主？”五宫主冷然道：“这一关算是过了，送他们去吧。”小铲子躬身领命，五宫主径直隐入屏风后面去了。小铲子松了口气，在冰桌上摁了三下。陶原仔细看她行动，甚觉古怪，哪知她第三次摁下，满室都飞起了大大小小的雪花，有鹅毛状的，有六角型的，更有玉屑似的碎末儿，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遮住了目光。小铲子衣袖一拂，一股暖意袭来，雪片散尽，四周景物全变，竟已置身于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天地。
阿剑边看边道：“这倒好，呱呱叫，别别跳，连走路都省了。”小铲子笑道：“这叫‘移形换物’，你们所站之处，是四宫主所居范围了。”陶原定睛看去，亭院隐在一大片梧桐树间。一条溪流蜿蜒如带，环绕住几座玲珑假山。溪边枫树染上秋意，枫叶醉红，一片片滑入水中，脉脉飘远。小径上布满青苔，在微雨中愈显得寂寥凄幽。三人走入院子，迈进房中，见一女子倚窗读书，甚是专注。
小铲子道：“参见四宫主。”那女子合上书，抬起头，笑了一笑道：“免礼。”她不笑还好，这一笑反衬出一缕深深的忧郁。她吩咐小铲子服侍客人坐下，道：“两位能从凝霜宫主那里脱身，自是人中龙凤……”阿剑道：“凝霜？”四宫主道：“五妹名叫凝霜，我叫清雨。我们姐妹五人，各有一个别号。”陶原笑道：“却是雅致得很。”四宫主谦和的道：“不敢当。”陶原道：“小生在外看庭园布置，便知四宫主胸中大有丘壑。”
那四宫主语音娇柔，眉锁轻愁，当真是我见犹怜。陶原与她接谈，小心翼翼，只怕一句话说错了，惹她伤怀。他这怜惜之意，四宫主也感应到了，心中暗暗感激。她走到古琴旁边，羞涩一笑，慢慢坐下道：“佳客远来，唯有以琴代酒，只怕有辱清听。”陶原精神一振道：“愿闻雅奏，以涤俗尘。”四宫主双手虚悬作势，诚心正意，片刻后才拨出第一下。
这一响直如金声玉振，清澈之极，与通常琴声全不相同，大大出乎陶原意料。第二响、第三响、第四响，一声比一声纯净，恰似一片水晶，越打磨越是透明清亮，却又远远胜过第一声了。但见四宫主挑、拨、按、捺，琴弦时颤时静，时分时合。陶原刚要赞叹那音节之美，忽然便“唰”的一声，单个单个的音节连成了一句。上句下句，转折柔韧轻灵，百绕千徊，让人魂断意消。正欲细辨，蓦然间连句与句也不可分割，百川汇水，打成一片，顺流而下，“呼啦啦”整个连成一阙龙吟凤鸣的奇绝之曲。瞧不出她纤纤弱质，内心却是这般的激荡起伏。
一曲终了，阿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半晌方道：“四宫主这一弹，大江南北的乐师全要羞死了！”陶原亦喝彩道：“四宫主技艺精绝，人间哪得几回闻。只是……”他顿了顿续道：“琴韵本是中正平和为上，四宫主何以这样凄楚激烈？莫非有什么心事么？”四宫主见他能听出这一层，欣然色喜，想要答他，欲言又止。小铲子会意，道：“奴婢去煮一壶茶来，先行告退。”四宫主颊上一点红晕，道：“也好。”
待小铲子退去，她才幽幽的道：“世人羡慕神仙，岂知我们日复一日，无悲无喜，单调循环，虚度岁月。我倒想像凡间女子，有开心，有烦躁，有欢喜，有愁怨，中年与少女不同，老年又能生得一头华发，就算满面风霜，总算真真实实活过一遭儿。”她眼望窗外，却不说下去了。
雨打芭蕉，啪啪作响，凄清之感也像芭蕉叶子上的茎络，丝丝缕缕，渗入全身。
陶原温言安慰，又道：“要不是焦木大师送我们前来，我等凡夫俗子，怎知仙界之人，也有烦恼。”阿剑恨道：“快别提那个秃驴！全是他使的坏！”四宫主道：“焦木此举，是奉了大姐之令。”阿剑道：“啊？大宫主？”四宫主尴尬的点了点头道：“镜花寺外有株老树，根深蒂固，修炼成精，后被雷击，一分为二。也就是你们见到的焦木方丈和知客僧。”阿剑惊道：“原来他们都是树妖！”陶原道：“没想到他们是同根所生。”四宫主道：“你想一棵老树受了天火，想要恢复元气，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水。这便是他有求于‘碧水宫’之处。大姐要他将人送入壁画，他怎敢不从？”阿剑道：“来了十七二十八个男人，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四宫主道：“若是你二人能到达第一宫，大姐自会相告。”她虽和阿剑对坐，眼角里却带着陶原，见他默想，便轻唤道：“陶公子。”陶原道：“我明白啦。难怪阿剑兄给那知客僧金元宝，他不肯收。五行之中，金克木，他们原是树木，怕的就是金子。”四宫主唇边微露笑意，就像一天阴霾中透出一抹阳光：“公子悟性奇高，只怕正是我们姐妹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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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8-28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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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8 12: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