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八里有个慈恩寺,正月十五的庙会热闹得紧。耍猴的,卖药的,荞粉饸饹,柿子灶糖,胭脂铅粉,叮当耍货……但凡想得到的,都有。届时城乡男女老幼不绝于途,众口一词曰:逛隍会去! 如此盛会,秦五爷这般无役不与的闲人儿没有不去的道理。今年却多了个任务,有个街坊,两口子都是冠冕上人,节前节后,各样应酬先自忙不过来。只得劳驾五爷去时带上他家女子,让娃也开开眼界。这五块钱是来回车钱,和中午一顿饭钱,请五爷务必给个面子收下。 五爷虽上了年纪,心里依然精明得很。五块钱是二级工四天的薪水,两口子给得太多了。嘴上不要,心内却热乎乎的,推让了一番就收下了。 那女子年方七岁,虽是个女娃,却猴得收管不住,小名叫猴八万。大约觉得三千揭谛降她不住,八万个多多益善吧。五爷年高德劭,街坊里素有威名,再淘的小猢狲见了五爷,哪个不乖乖的。 人可以不服老,不服老又不行。下车后他才发现有些不对头。 这一截路还没铺上柏油,卡车驶过,黄尘滚滚,登时扑了爷孙俩一脸一身。 “爷咱坐过站了。”猴女子说。 “是我原本计划中的,”五爷深知这么一错,少说得二里冤枉路跑,嘴上却不肯认,硬挺着道,“让你看看山川形势。” “啥山川形势,我只看到麦地。”猴女子说。 “你看好了,”五爷指点着说,“这地方叫北池头,是古代曲江池北头池沿儿,由此往南,一铲子亭台楼阁,平平的湖水。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说的就是这儿。” 女子瞥一眼被蹚土弥得灰扑扑的麦地,满脸不以为然。 “你再朝这头看!”五爷扯着猴女子转了个身,“这个大土岗子叫乐游原,古时漫山遍野,都是一人多高的野玫瑰。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不知道吧?” “坐过了站还不承认,”猴女子的口气像个小大人儿,“东拉西扯日弄谁哩。” 五爷登时来了脾气。这不怪五爷,有道是“越没文化脾气越大”,又道是“不是老人坏了,而是坏人老了”。五爷高小没念完就辍了学,那是旧社会逼的。苦大仇深,兼有一身子蛮力,脾气不大才怪。街坊们说他威严,实则看他老老的了依旧不识好歹,凡事都让着他罢了。 那猴女子倒有眼色。一眼就看透老汉这回真的怒了,赶紧收敛了本色,没话寻话地与五爷套近乎。 “爷你看斡树上有个花雀儿。” 五爷不理她。 “爷你看斡俩人在林子里搂着亲嘴哩。” 五爷不理她。 “爷我肚子饿了。” 五爷这才想起街坊的委托,眼见这丫头人小鬼大,回去把咱老人家与她个碎猈女子怄气之事学给父母,岂不教人笑掉大牙? “刚才你说啥哩?爷耳朵背,没听清。”他顿了顿,和颜悦色地问。 “我说树上有个花雀儿。”猴女子支吾道,一时失口,吃毕早饭才出来的,真怕这老头子领着又吃。 “花雀儿在阿塔尔?” “飞了。” “飞了就飞了吧。这片林子大得去了,你没见过的雀儿有的是。” 自此爷孙相安无事,赶去上会的路人却渐渐见得稠密。紧赶慢赶,直到走得两腿发酸,才到了慈恩寺前庙坡头村口。东望但见万头攒动,欢声雷动,黄尘大起,赶会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密得像铜墙铁壁。新来的只忙挤不进去,里头的半晌挣不出来。便想起有些话还得再叮咛一回。 “女子,咱可得把话得说到前头。你也看见了,这隍会大得很,也乱得很,抬脚搁掌,除了人就是人。内里不乏流氓、二流子、骗子、绺匠……最危险是拍花儿的,轻轻拍你一把,人就啥不知道跟着走了。你务必跟紧五爷,不得离开半步。以往每年隍会,都有丢了娃的,人贩子卖到山里,一辈子回不了家。” 猴女子说:“爷你放心,我保证寸步不离。”又小声补一句,“狼来咧”。 五爷说:“你说啥?” 猴女子说:“我说保证寸步不离。” 五爷张了张口,不知该说啥了,末了摇着头想,这娃真的不可救药了。人家的娃,还是交给人家父母教育去吧。我老老的,犯不上驴槽里伸进个马嘴,操这闲心。少不了多留个神,平平安安的来,平平安安领回去就是了。 猴女子忽然拽着五爷朝一边挣。 “河!爷那边有条河!” 五爷告诉她那不是河,是条排涝的渠。 因思西安的娃真格可怜。自辇辂东去,洪武帝改长安为西安,世界级的大都会遂沦为边鄙。古长安如网如织的水系逐次湮塞干涸。四方城里没见过湖、河的娃们多的是。 “那你看咱是先逛哩,还是先吃?” “爷我不饿。”猴女子说着,兀自望着水渠。 “那咱就算逛算吃。” 多亏五爷一身蛮力,一手前边开路,一手扽着猴女子胳膊,硬是在人窝里杀出一条血路。事后五爷清点,这半日吃过的,计: 炒荞粉两碗。 肉夹馍两个。猴女子只吃了半个,剩下半个五爷吃了,下同。 荞面饸饹两碗。猴女子没吃。 蜂蜜粽子两盘。粽子切做薄片儿,碟子盛了,浇一勺蜂蜜。猴女子吃了两片。 灶糖四根,一人两根。 糖油糕两个。五爷自用。下同。 八宝稀饭一碗。 黄桂稠酒一碗。 给娃买的耍货,计: “叮当”一个。玻璃葫芦,一吹一歇,底子格吧格吧响的是也。 “吹胀捏塌”两个。套在竹哨上的气球,吹胀了,一松手,气经哨子泄出,由强至弱一声长响,气球就瘪了。 鸡毛毽子一个。 火罐罐灯笼两个。 看过的杂耍,计: 野班子马戏:马术、走钢丝、熊耍铁叉、猴子妆官人、铁笼里的老虎。 卖蛇药的:艺人持蛇,咬自己舌头,血出两行,舌头青肿至合不上嘴,凉水化药一洗,须臾平复如故。 吞刀:艺人仰着头,把一条铁片全插进食管,缓缓抽出,人似不堪难受,趷蹴在地上双手抱头,鼻流涎水。 卖钢笔的外乡人,拿钢笔做飞镖,反复扎进木板,再拿来写字,无损无碍。 套圈的摊子:给娃买了五个竹圈,不出所料,一个不中。 压台的是野台班子的秦腔《五典坡》,一文不花,白看白听。扮王宝钏的女子十指纤纤,一张粉脸吹弹可破,身段、唱腔与当红青衣郭明霞不相上下。直听得五爷如痴如醉,回过神来才发现猴女子不知何时不在身边了,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害怕招人笑话,五爷平声平气地叫着名字,拨开人缝,四面八方满世界寻。众人以为他遗了钱了,纷纷低头也跟着找。半晌没有寻到,五爷失了急了,扯着驴巴壮的嗓子高吼起来。 “八万!八万吔!八万!” 众人都笑,以为老汉发了神经。新换的人民币八元已是大数,八万块该用驴驮马载。 逆着人流算叫算寻,渐渐到了庙门口,遂于万马军中遇上了街坊老罗家寡妇,便问她见没见着。 寡妇说:“跳下。” 六爷道:“你说啥?” 寡妇说:“跳下,再跳下。” 那寡妇四十多殁了男人,直熬成个白头烂眼的老婆子仍没再嫁,五爷当年与她有过一腿。 寡妇大约怨五爷多年来再没再理识她,有意出他洋相,让这薄情寡义的老郎君在人窝里跳一跳。然则五爷目下正急得冒火,她却不早不晚,偏在这节骨眼上发骚,直恨不得赏她俩嘴巴。 正待继续前进,忽被人扯住了胳膊,叮当一声,明晃晃的手铐已铐住了腕子。后来才知道那是个便衣警察,铐子的另一端就在他腕子上。 警察说:“走!” 五爷道:“同志你抓错人了,我是东四府街出了名的正派人。” 警察说:“用不着喊叫,有你说话的时候。” 众人见警察拿人,纷纷让开一条道儿。 警察推着五爷,三拐两折进了间房,那里已先坐着个警察。屋内空荡荡只一张桌子,三把椅子,桌后两把,桌子对面一把。墙上贴着“提高警惕,严防特务搞破坏!”的宣传画。 五爷端端儿坐在对面,望着警察从桌斗里取出一叠白纸。 警察问了他的姓名、年龄、民族、籍贯、职业、住址,纸上记毕,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住他道:“说吧。你叫的猴八万是什么意思?” “是街坊娃的名字,托我引着逛隍会的,寻不着了。” “娃的官名叫啥?” “不知道。全巷子男女老少,全都八万、猴八万地叫。” 两个警察相视一笑,道:“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就放心把娃托付给你了?” 五爷一时不知该咋解释。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警察不紧不慢地说,“早有人检举你东张西望,怪声怪气,啥都不买,啥都不看,有你这么逛庙会的吗?” “……” “我问你,猴八万是化名,还是暗号?” 五爷满头的汗,流得滴滴答答。 “你来这里有什么任务?” 五爷恍然大悟,原来怀疑他是特务。抓特务的事五爷当然知道,街道还组织居民去新城广场看过展览。 “我真的是带娃来逛隍会的,娃走丢了。”五爷知道发急没用,安下心,诚恳地说。 那警察便不再问,与另一个招呼了一声道:“我去寻个电话落实一下,你在这儿多操些心。” 不一会儿那警察又回来了,日急慌忙要了张纸,在上边刷刷刷写了几行字,叫他同事赶紧送到庙会广播站去,马上就播。 同事只看了一眼,就出门跑着走了。那警察才过来连声说对不起,给五爷开了铐子,叫五爷跟着他赶紧走。 路上他告诉五爷他与东四府街派出所联系过了,五爷果然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猴八万亦确有其人,父母都是干部。 走着便听到大喇叭喊: “请大家静一静,现在广播找人。猴八万,猴八万,听到广播后请马上到庙门口东头石狮子前来,你爷在那里候你。猴八万,猴八万……” 五爷与警察在石狮子前候了半晌,大喇叭隔一会儿广播一回,终于看见老罗家寡妇扯着那猴女子分开人流,跌跌绊绊地过来了。猴女子兀自嘟嘟囔囔,一脸的不情愿。 后来才知道那猴八万在水渠桥下耍水耍得正欢,裤腿、袖子、鞋都湿漉漉的,根本就没听广播。还是寡妇听到广播,赶紧去桥下寻回来的。 十里乡俗不同,西安四乡口音也有差别。寡妇是南乡嫁过来的,南乡人把“水”叫“匪”,“摔”叫“飞”,“跳”“桥”不分,都叫“桥”。 寡妇前番已告诉五爷“桥下”、“在桥下”,五爷心中有鬼,误会为“跳下”、“再跳下”,是以出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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