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有贤无垢 于 2021-12-28 16:02 编辑
每天清晨,熊大毛总会背着手,佝着腰,眯着眼,呲着两颗似笑非笑暴黄牙,踱到山下胜利街口,在潭记汤粉铺吃早点。一碗腰花瘦肉鸡蛋三鲜汤,再来一屉小笼包,或是一碗干煸鳝丝糊粉汤,配上二两风城高粱酒,熊大毛边吃边喝,铜黄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润之色。阳光从长汀河、从三眼桥那边照耀过来,穿过雕花格子木窗,落到熊大毛光溜圆实的头顶上,我们便能看到光头下那一圈稀疏的裙摆一样的毛发。
用膳完毕,熊大毛总会点起一支香烟,于吞云吐雾中心满意足地巡睃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然后和潭掌柜以及街坊熟客打打招呼,回到熊记鞋店。一楼做生意,二楼三楼起居,这样的生活熊大毛在胜利街过了许多年头了,生意不好也不坏,发不了大财,但也还能养家糊口。
其实我们都知道熊大毛早年够风光的,他是我们胜利街最先买南方125的人,也是风城最早开桑塔那的人之一,他做过国营胜利皮鞋厂厂长,所生产的胜利牌牛皮鞋曾经专供附近一二一兵工厂。当然,话说回来,熊大毛能够如彼风光,还得感谢他那曾经随四野南下的爷老子熊团长。八十年代初,熊团长从人武部离了休,熊大毛也已从当年的小毛孩长成了大男人,三十出头的他在熊团长关照下,从厂里一名普通制革工变成了生产科长。随后为适应经济社会发展,皮革厂由军品专供转为军民两用,而熊大毛也在改制中被推举为厂长。
熊大毛咂吧着老酒和香烟的余味,哼着“甘洒热血写春秋”小曲儿,拿鸡毛掸子掸着鞋架上的灰尘,又走到门口朝街面望了望,心里嘀咕着时候还早呢,便从里屋拿了象棋子儿和棋书,在茶桌上摆起了棋谱。
下棋实乃熊大毛一大嗜好,也可能是其父熊团长所遗传,反正字都不识一个的时候,熊大毛就学会了下棋。熊团长空闲了总爱在武装部院子里和老首长老部下下棋,噼哩叭啦声中,熊大毛挤在围观的人群里,盯着棋盘上的车马炮在父辈的手里纵横驰骋激烈厮杀。
“卧槽将!”
“马后炮将!”
“黑虎掏心杀!”
“双车错杀!”
某一日,熊大毛吵着要和熊团长对弈一局。熊团长说,好好学习文化知识,别学老子搞这些歪门邪道!熊团长说完这话,看了看撅着嘴眼泪快要掉出来的熊大毛,佯怒道,老子都没教过你,就敢叫板老子?这样吧,老子先让你双马试试!
没想到熊团长很快就败下阵来。
“哪里学的?哪个教的啊?”熊团长疑惑地问。
“哪个也没教过。”熊大毛昂着头说。
“想学棋不?”熊团长愣了愣,语气温和了许多。
“想!”熊大毛眼睛都亮了。
熊团长起先还亲自教熊大毛下棋,后来渐渐觉得教不了了,便送熊大毛到风城少年宫学棋。
熊大毛正在棋盘上打谱,忽听门外高喝一声:“将军!”
这声音太熟悉太亲切了,熊大毛闭着眼都知道是隔壁书店的老何。和熊记鞋店不同,老何的书店是租来的,老何以前在邮局管报刊订阅工作,退休后开了个书屋卖书报杂志,那年头时兴租书看,老何便捣腾来金庸古龙武侠小说、港台言情小说还有日本情色小说,生意一度好得不行。不过,老何也是一个棋迷,得闲会过来和熊大毛杀几局。
熊大毛埋着头没吭声,老何进门来看了看,说:“这不是昨日和白娃下的那盘棋么?”
老何明白了,昨儿棋下输了,熊大毛在复盘。
熊大毛自打进少年宫专业班子学棋,就养成了无论输赢都复盘的习惯。熊大毛学棋刻苦精进,很快就被选拔进了县队,接着又被选拔进省队,据说曾经和后来两夺全国冠军的柳大华一起训练过,可惜的是到了省队,拔尖的苗子太多,熊大毛总是取不到好名次,熊团长遂罢了其当职业棋手的念想,安排他进了当时经济效益红火的胜利皮鞋厂。几年后,熊大毛经人介绍,和胜利中学的一名女教师结为连理。
“这白娃,眼生,你晓得哪里人不?棋是真厉害。”熊大毛递了一支烟给老何,“我走的可都是棋谱上的套路定势哦,怎么就输了呢?”
“听口音好像是山那边的,”老何扫了一眼桌上的《胡荣华反宫马专集》,吐了一口烟道,“看看你这破书,十好几年前的了,尽是些老谱。”
“老谱也是谱,况且是胡司令的研究心血,变化繁复,年轻后生未必知晓其精妙处。他今天还会来的。”熊大毛站起身,像往常一样把几张折叠棋桌摆到店外阳伞下,朝老何笑笑,“鞋子赚不了么钱,就指望这几个棋盘子钱喽。”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棋客过来坐下捉对码棋。按老规矩,熊大毛收了盘子钱,回屋给棋客倒茶水,老何知趣地回书店去了。
胜利街渐渐热闹起来。从街口往街上走,山虽不高,但因山顶有一座南北朝时期就存在的省级保护景点白龙寺,后来寺庙旁边又修了学校,建了连成一片的个体书摊书画古玩坊,开了网吧游戏厅桌球室,为利于管理,这一带便统称胜利街文化市场,胜利街于是香火不绝,人气兴旺。
中午时分,熊记鞋店门前的棋摊上,已经坐满了棋客,围观者众。卖菜刀的李哑巴,教书的刘眼镜,搞信贷的闵胖子也在。这三人可是风城棋坛一等一的好手,和熊大毛并称胜利街“四大金刚”。来下棋的熟客们一般不会挑战他们,因为玩棋是要带彩的,这就跟麻将馆打麻将一样,大家都是奔着赢钱去的,可是麻将更多靠手气,而下棋则绝对凭实力,和他们下基本就是白送钱。当然,出于博彩的目的,他们也会和棋力较弱的熟客下让子棋,并约定赔率,比如说棋力弱者赢一盘得十,输一盘只赔五,这样就会增加他们博彩的难度和公平性。
这一日,李哑巴刘眼镜闵胖子来到熊大毛店子后就不挪脚了,因为来了位生面孔的高手白娃。白娃前一天下午过来棋摊时已经有些晚了,但坐下来就一直赢棋,没输过一盘。见几个熟客不服还想下,熊大毛说声“收摊了收摊了!”使眼色把他们给支走了。当然,当时也确实要收摊了,不过在收摊之前熊大毛想试试白娃功力,就和他下了一盘。
此时,闻讯而来的三大金刚,正默默立于白娃身后观棋。说是观棋,其实也在观人,但见白娃端坐棋盘前,身材高而清瘦,面相白白净净,着一套水洗米色牛仔服,贴身一件白衬衣,脖颈敞口处吊一观音玉坠,打扮时尚干净。看似一文弱书生,实则棋风剽悍异常,先手总走中炮盘头马急进中兵,后手则大列手炮或后补列炮,屡屡弃子取势,招法凌厉直攻要害,不到残局就已杀棋。
那棋客自知不是对手,赶紧让位。三大金刚也不做声,只互相对了对眼神,李哑巴就上了。李哑巴乃力战型棋手,棋风大刀阔斧,顺炮列炮是其看家本领,熊大毛也惧他三分,未曾想与白娃交手第一局就在对杀中用力过猛后防空虚而被偷杀脆败,接着第二局李哑巴当仁不让,以其人之道欲治其人之身先手中炮进中兵急攻,怎奈白娃谱法娴熟应对无误局面渐趋和势,李哑巴不甘心和棋于是强行进攻,结果损兵折将告负,第三局后手拼尽全力方苦战成和。
李哑巴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嗯嗯”声冲白娃竖起大姆指,随后起身用力拍了拍刘眼镜肩膀,“啊啊”比划了一番,刘眼镜便坐过去,扶了扶那酒瓶一样深邃的近视眼镜,使出了其绵里藏针的拿手布局仙人指路,白娃略一迟疑,便应以卒底炮。双方布局工稳,很快进入细棋局面,耗至残局阶段,白娃行棋更精准,李眼镜败下阵来。
闵胖子本来下午有事要去某厂催贷(催促企业还银行贷款),但见哑巴和眼镜先后不敌,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燃烧,打了个电话说有事不去了,便毫不客气地坐到白娃对面“叭”一声拍在棋盘上架起当头炮。闵胖子身体壮,酒量大,人豪爽,脾气也大,下棋动作更大,白娃起先被他气势给吓住了,行棋有些慌乱,局面稍稍落后,但很快静下心来应对,第一局下了个和局。第二局轮到闵胖子急了,中局弃子抢攻不成白丢一大子,白娃丝毫不给机会,闵胖子不得不投子认负。
这三英战吕布的情形,熊大毛当然全都看在眼里,白娃的招法和功力,已然大致了解。看着闵胖子输得恼羞成怒一副狼狈的样子,熊大毛觉得自己该出手了,“时候不早了,收摊了!”熊大毛递了一支烟给闵胖子,“该回去吃晚饭喽!”
闵胖子说:“再下会嘛,又不是不给你盘子钱。”
熊大毛笑了笑,“吃了饭再过来玩吧,人是铁饭是钢。”转身问白娃,“今晚走不走?”
“不走。”白娃讷讷地说,“来此就是要杀遍风城高手的,只要有人就应战就不走。”
“那就在我这吃饭睡觉吧,不收钱的。”熊大毛说,“晚上我再与你正式切磋切磋。”
“那好,晚上我会过来的。”白娃起身就走,走两步又回头,“我住胜利旅馆。”
熊大毛边收拾桌椅,边看着走在胜利街上的白娃,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从省队回来后,熊大毛并没按照熊团长的意愿好好上班,他觉得象棋才是他的全部,他爱好的是象棋而不是什么破皮鞋,他不能让这么多年所学成为屠龙之技。于是他开始下彩棋,起先和风城象棋好手们下,后来跑到县城,再后来跑到邻县……那时候他也就白娃这年纪,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一身毛胆和血气闯社会,荡江湖。他在外面玩得风生水起、志得意满,每每十天半月不回家,爷老子和娘姆却急病了。不久娘姆一命归天,熊大毛这才跪在遗像前痛哭流涕发誓好好工作。
晚上掌灯时分,白娃果然来了。
老何、哑巴、眼镜、胖子也来了。
熊大毛摊开棋盘,摆上棋钟,约好彩头,掷币猜先。
“叭”,棋钟按下,计时器嘀嗒嘀嗒响起。
“叭”,“叭”,棋子落下,棋钟拍下。“叭”,“叭”,“叭”,“叭”,双方你来我往,落子如飞。
转眼间三局棋战罢,熊大毛一和两胜。
白娃脸色苍白,咬了咬嘴唇说:“翻倍再来!”
熊大毛啜了一口茶,润了润唇齿,说:“规矩不能坏了,小彩怡情,大彩伤身!”
白娃说:“你怕什么?我带足了钱的!”
熊大毛看了看静静围观的人们,又看了看白娃:“熊爷我行走江湖几十年,从来就没怕过谁……”熊大毛想起被他气死的父亲熊团长,叹口气,“再下两局,你若是输了,就早早回家,以免父母挂念。”
白娃赌气似地“叭”一声重重按下棋钟。
两局下来,熊大毛又赢了。
白娃掏出一叠老人头来,硬生生掷于桌上,说:“继续翻倍!”
熊大毛轻轻拿捏着手中的棋子,清了清嗓子,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棋艺无止境。我年轻时候也如你一样行走江湖赌棋,后来厂子没了,老婆也走了……”
说罢,熊大毛将桌上的银钱轻轻推到白娃面前。
翌日,有人看见白娃悄悄离开胜利旅馆,从三眼桥头消失。而我们的熊大毛,照常哼着“甘洒热血写春秋”的小曲儿,从胜利街走进潭记汤粉铺,点了干煸鳝丝糊粉汤,啜起了高粱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