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恐怖片的特点就是一点也不恐怖。”
言语打了个呵欠,表示他的失望。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对喜欢的东西常给予过度的赞美,对抵触的则加倍鄙夷。
他的反应落在他叔叔言默眼里,就只是一股孩子气。言默看看屏幕说:“为什么我觉得挺吓人?”那片子的名字叫《电梯里的恶魔》,讲几个人遇到电梯故障出不去,偏偏几人当中有一个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言语笑道:“因为你有幽闭恐惧症呀。你不代表常人。”言默笑责他“没大没小”。
言奶奶从厨房里出来,喊叔侄俩吃晚饭。言默、言语便暂停了电影,乖乖过去用餐。言奶奶性子刚强,在家里的地位如同户口簿上注的:户主。她就是一家之主。她是言默的继母。父亲和亲生母亲走得早,全靠她把他和大哥抚养长大,这其中的酸甜苦辣,真是一言难尽。
再刚强的女人也是女人。也许就因为成长过程中缺少一位定海神针般的父亲,才导致他不定期地有些心理问题?吃药改善,断药复发,好好坏坏四十年,也够叫人烦心的了。
三人相对而坐,就听见言奶奶与言语说个不停。言语真不愧叫了这个名字,一张小嘴从早说到晚,唯一安静的时候是打游戏。他是言默大哥留下来的骨血,言家的第三代,目前看来,既没有言奶奶身体上的小毛病,也没有言默精神上的大顽疾,倒是个身心健康的好孩子——只是话多些。此刻,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叔叔你知道吧,《唐人街探案3》就要上了,预售票房过两亿,其他片子压力山大,有的改档,有的转了网播,剩下的我看只有炮灰的份儿。”
言默漫不经心地应着,一边翻着手机新闻,脸色渐渐变了。言语拿手在他眼前晃晃:“怎么了?”言奶奶给他盛汤:“吃饭别看手机。”他依言放下,“咕”的喝了口汤,饮而不知其味。言语把头伸过去看了下未熄的手机屏:新型肺炎扩散了,而且确定会人传人。言语不解道:“你就为这个消息脸红脸绿?”言默不答,心想:“年轻人哪懂其中厉害!”
半个月后,春节到来,全国人民都困在了家里。
二
不能出门,不能下楼,不能会亲见友。饭店关了,理发店关了,电影院、健身房、茶座、KTV……统统关了。他仿佛听见了接二连三“呯呯呯”的关门声。一声一声,给棺材敲钉子的声音,他给关在里面了。
他像被一只冰凉的大手一把叉住了脖子。躺不住,不能再躺了。侧身也不行,怎样都不行。他猛的坐起身来,伸手摸索台灯,一下没摸着开关,紧张立时加倍。该死,偏临睡前忘了给窗帘留条缝,多少年来不是一直这么做的吗?这么黑,黑得像固体,怎么得了?
“啪!”他拧亮了台灯,总算,总算摸到了救命的光源。以前,恶梦惊醒,半坐床上,就着温暖的灯光,心绪平复后,还能嘲笑着刚才的梦境,玩味着当下的平静。此刻,或说自从疫情爆发以来,连这点平静也打破了。因为明天,困局还在;后天,还在;下周,下月,下下月,还是困居家中。要自如地,大口地呼吸空气,不知要到何时?他不由得起了一阵痉挛。
他抖索着披衣、穿鞋,“哗”的拉开窗帘。惨白的路灯灯光照了进来。整个城市浸在大而重的夜色中,但不知有几家能真正地安眠?
极远处有一幢楼,整幢都是黑的,只有中间四五楼那里有一扇窗里闪着微光,是也睡不着吗?那光不是寻常居家的黄、白色,而是绿色。阴惨惨的,恐怖片里的色调。比《电梯里的恶魔》光线还要诡异。
电梯……一项伟大的同时又是罪孽深重的发明。没有它,他的幽闭恐惧症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他记得有一次到外地开会,晚上和朋友聚餐,他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朋友们已先下去了。他一个人过去摁了摁电梯按钮,那时碰公众场所的任何东西还不需要戴一次性手套,不需要事后猛喷酒精。电梯上来了,张开了大口。他献祭似地走进口中,被它吞没。他当时就知道不对,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不对。五楼、四楼、三楼,“空”,停住了。那不是他的目的地,可是电梯固执地停了。按键,没反应;打求救电话,无人接听。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血全往头顶冲去,手脚瞬间冰冷。他疾速按键,拍门,后来更不顾前壁上明确的警告强行扒门。他怕的不是坠梯而死,而是无声无息地在里头生不如死。
门竟开了,他想也没想就跨了出去,方才看清三楼是一间硕大的操作间。没见什么素菜,砧板上、挂钩上尽是红丝丝、血拉拉的动物的尸体。生肉的腥和熟肉的香混成一种让人作呕的怪味,冲击着他的神经。
没有人理他,厨师们各忙各的。他拉住一个人问有没有步行梯下去。那人摇了摇头,木然一指:“坐电梯。”
还是要坐电梯。这是故意地把一段长的折磨切成两截让他细细品尝。然而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一步一迟疑。
他站在门口,迟迟不肯按键。不知打哪儿出来一个少年,想是刚下夜班的实习厨师,主动过来道:“我也要下去,你跟我走吧。”
“你跟我?”少年一定是看出了他的异样,也许在心里笑话他的胆怯亦未可知。但他顾不得了。一前一后,他们走进电梯里去。少年刚想摁关门键,言默连忙阻止,先按了“1”字,看它亮了,才放心让门关上。
三楼到二楼,一个世纪那么长;二楼到一楼,他几乎数清了少年有多少根乌黑的头发。比侄子还小,符合法定年龄了吗,就来打工?他努力想着这些不相干的话题,捱到了一楼。开门的一刹那,他看见了漫天星光。
朋友们笑迎上来说:“还以为你掉进洗手间里去了。”是差点掉进去,却不是洗手间。多亏那少年。他一回头,少年不见了。
朋友道:“干什么神神叨叨的?找谁啊?”他道:“陪我坐电梯的小伙子。”朋友们笑说没看见小伙子大姑娘,是出现幻觉了吧?再说,一同坐电梯也算缘分的话,跟的士司机岂不是缘定三生?
言默在他们的玩笑声中恢复了平时的端凝。在没有大风大浪劈头盖脸砸过来时,他是能让人产生依赖与倚靠的稳重的兄长。
三
稳重?他冷笑了一声:“言默,你也配?”
台灯还在那里无力地亮着,言默的目光却像影片镜头“唰”的一下穿破窗户疾速推进划破暗夜,又猛的刹住,停在那扇闪着绿光的窗户面前。
悬浮在半空,与窗里的男人对视。那人“嘭嘭”地拍着玻璃,神情痛苦,却发不出声来。玻璃外像树干拔节一样长出了五根钢条,形成一扇护拦,形似枷锁。那男人拿头猛的撞碎玻璃,撞到护栏上,小半边脸颊挤了出来,还在用力,竟像是要把整颗头颅挤出来一般。他也在幽闭,他也想突围!
正想伸手帮他,“嗖”的一声,如生魂回窍,他又站在自家房间的窗边了。那一点绿光又成了远处影影绰绰的光斑。
房门“笃笃”响了两声。他哑着嗓子问“言语?”门外“哎”了一下,言语披着睡衣进来了。
言默淡淡地说:“干嘛?”言语说:“我在隔壁听见动静,猜是你又睡不着。”言默望望他说:“穿这么少,小心着凉。”言语露出一个明亮的笑:“你身上这套比我还薄。”言默得他一言提醒,才觉到冷。言语半扶半拉把他弄到床上,叫他脱衣躺下,转身把窗帘合起,单留了一条细缝,漏进些灯光,再关掉台灯。
侄子的细心和对他特殊习惯的熟稔,平日里顶多让他有来自长辈身份的欣慰,这时却是椎心蚀骨的鼻酸。
言语笑了笑,拍拍他,像拍一个幼童,这才出门。
他在那一线灯光中瞧着天花板,有光的地方是一缕白线,无光的地方占了大半,盯久了就在黑暗中辨出若干金色的星星点点,像小飞虫绕着灯光飞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划圆划方,时而聚集,时而又组成一种莫可名状的图案。闹钟“嘀嗒嘀嗒”响着,他就那么盯着屋顶。原来黑也有那么多种。闭上眼打盹时是带着暗红的黑,浮上一个个小红晕,由小变大,气泡似的涨破了,又由小变大,周而复始。睁眼久了,上方的黑色会分成深深浅浅几个版块,黑的程度不同。同一版块,仔细看,黑的层次也不同。有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几个层次间的边缘,像马路边沿那么一目了然。但是很快,边缘模糊了,波浪般的,潮起潮落,生生灭灭。
他直看到早晨六点来钟,天光渐亮,才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