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很久没有人居住了。她的窗台快沉到地面了。
去年五月,老房子所在的街区要改造,我从外地赶回来,开始处理家中的杂物。
母亲告诉过我,我出生在房子后窗外的一栋楼里,那栋楼和老房子的后窗之间,是一个住着朝鲜人和俄国侨民的大杂院。
那栋楼是一个医院,后来医院搬走了,搬走的那一天,几个人从楼里向窗户外扔床垫子和被褥,那一天的阳光很明亮。
院子里的居民站在家门前,从楼上扔下的床垫子堆积在楼下。
曹爷爷也拄着拐杖,站在侨民中间。
那一年,曹爷爷八十岁了,他出狱后奔忙了五年,终于从农村把被驱赶走的家人接回了城里,原来的家已经被占了,他在这个大杂院里分到了一间半地下室。
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那是1981年的夏天吧,曹爷爷如同一棵竹子一样走进老房子,坐在窗前和父亲聊天。
他拿起一本父亲的俄文书,眯着眼睛读了几行,就放下了,他的眼睛不行了。
他们说起大院里前几年抓走的那个单身的南朝鲜人,抓人的人说他是一个叛逃者。他临走之前,叛逃者把自己腌制的辣白菜和泡菜都送给了曹爷爷。
父亲告诉曹爷爷,他搬到这间房子,扫了半年的土地,才发现下面是地板。
朝鲜人很英俊,有一次医院向窗外扔垃圾,他就向楼上扔石头,边扔边骂,把三楼的窗户玻璃打碎了。
我的朝鲜族朋友成浩,第一次带我到他家里,走进地下走廊,里面一片漆黑,他推开一扇门。一线光亮从我们头顶射下来,他的父亲正盘坐在炕桌前,墙壁上开着一扇窗,窗外就是地面。
成浩的父亲是一位画家,成浩画不好就会挨打,在成浩父亲的画册里,我第一次看到了维纳斯。
我从来没有进入过那个医院,虽然我知道,我是从那里出生的。
现在我知道,成浩家的地下走廊是日本宪兵的监狱。
我再也没有机会进入那个医院了,那栋楼很早之前就拆除了,拆成了一片空地,从老房子的窗口能看到很远的街道。
我走过了那片废墟,无意中又一次出生。
如果我站在那栋消失的三层楼上,可以看到老房子坡形的绿色铁皮屋顶,还有雕花的窗檐。
老房子要改造了,我要清理家里的东西。打开仓房,我找到一个玻璃壶。
有一年,母亲用石灰水粉刷房子,每年过年前,母亲都要粉刷一次房子,我站在母亲的脚边,抬头看棚顶,一滴石灰水落在我眼睛里,后来的事,我就记得母亲扒开我的眼睛,用一个透明的东西冲洗我的眼睛,我隐约看到一个水柱在眼前变长又变短。
那天父亲给我读过一个故事,故事里有国王,有一个叫伊阿宋的英雄,有毒龙,有一个叫美狄亚的女巫,埋在地里的龙牙长出了一群武士。
那个玻璃壶脱离了时间,它还在那里。
我看到一个铁箱子,里面装着各种工具,还有父亲上学时的教材,还有我的教材。
常年不曾翻动的书已经发霉了,那些再生纸装订的书籍更加脆弱。
我翻开一册高等数学,一道题我都做不出来。
我想起父亲给我看的《趣味物理》,也是再生纸装订的,里面的插画古旧而遥远。作者是一位苏联人。
书中有一画面,一个男人躺在死海的水面上看书。
后来我知道,作者在1942年,德军围困列宁格勒时,饿死在城里。我感受到那本书巫术一样的幽暗气息。
父亲领我去一家最好的饺子馆,点了一盘饺子,我趴在碟子边吃。
父亲拄着拐杖站在我对面。他的腿在上学时打冰球受伤了,那伤痛跟随他一生。
一个与父亲同龄的男人把一盘饺子放在我面前,他对父亲说,他吃了一个,太油腻了,吃不下,给孩子吃吧。
随后那男人就走了。
《趣味物理》不见了,我没有找到它。它不见了。
我还想找一本《古诗词选》,那书册很薄,版面细瘦。
我不知道那是父亲的书还是母亲的书,记得每一首诗词皆有插画,册子里有岳飞的《满江红》和范仲淹的《江上渔者》。
《江上渔者》的插画作者叫林风眠。
画面上是一个披着蓑衣的渔父的背影,渔父站在一条小船上,船头卧着两三只鱼鹰。
我不知道画家是谁,可是林风眠这三个字冷到了骨头里。
我也没有找到那册诗集。它和《趣味物理》一样,已经不见了。
我叫住一位收旧物的货郎,把仓房里的铁柜和旧工具都卖了。房间里的沙发和电视柜,连同茶几、铁床都卖了。
我留下了母亲的医学书籍和父亲的教材,那个玻璃壶依旧还在家里。
大院里最后的俄罗斯侨民是一对兄弟,他们死的时候已经很老了,东正教会来了一卡车的人。弟弟是先死的,哥哥随后也死了。
曹爷爷也死了。
那些旧时光里的人,悄无声息地走了。
仓房和老房子很快就空了,我站在老房子里,把父母的笔记本和书籍安放在墙角。
父母结婚时的镜子放在外祖父送给母亲的木箱子上。
我的双手都是灰尘。我接了一盆水。
盆子里的水映着窗外的灯火,全家福的照片在水中向我微笑,我盯着照片。
我才发现,所有的故事,只留下了这些灰尘 。
这是岁月留下的,唯一的痕迹。
2023.2.16
13: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