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徐公孰 于 2023-2-23 18:13 编辑
“春江水暖鸭先知”，真是好诗。隐在诗句之外万物之内的诗人，浅浅的几个字，写尽天地万物之间的神秘联系。动物和植物一样，或许因为细胞内都有线粒体，一样对气候很敏感，感春而勃发。诗人也敏感，他含蓄地暗示，人，也是这普遍联系的一部分，正与这个世界一起发芽开花。
南风杳无踪影地穿过万水千山，在某天早晨，也或许在夜里，微微地扯一扯我的衣角，拉了拉我的手，半推半拽我出远门。远山外，路旁，堰埕上，墙角，水边，村头，桃花已经满地无声地大笑，开怀地，无遮拦地，仰天大笑出来。爱热闹的人群，倏忽桃花东，倏忽桃花西。
桃李独不言，下自已成蹊。我走到树下，嗅一嗅桃枝。桃枝，有些是苍白的，早已染透时间的明暗；有些是绿色的，它正在告别冬天的冰寒；而那些红色的枝条，与桃花一起融入春天的光彩。桃面，有的浓抹，有的淡妆。亲一亲桃花的面颊，告别冬，接风春。
端起相机，欲剪一枝春，留作它年相思。桃枝弯弯斜斜的，高高低低的，显得有些乱。凌乱于风声，迷乱于春光，慌乱于行人。透过枝条，镜头嗒然若丧于虚无，有些混沌。深深呼吸一口春风，揽一片蓝天轻轻飘落进来。春风里的蓝天，还有些凉，有些白，冬天的寒气尚未散尽，残冬剩寒迫于滚滚而来的温暖的阳光，远远地化作一抹淡淡的云。淡淡的云里，一颗星在闪闪移动。那是阳光里的飞机，不是星空。星空是神秘的，此时的阳光里并不能看见。“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
希望其实蕴含在某种敬畏里。康德自白说，“有两种东西最能深深地震撼我们的心灵：一是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康德对星空的敬畏，源自西方传统。公元前551年9月28日，Ionian school的Thales先生又在仰望星空，却不小心跌进深坑里。路人看到这个戏剧性的场面，发出声声嘲笑。那一天，孔子出生。他因此而乖觉，他的道不远人，下学先知皆得而教之。
对希腊古哲的嘲笑声穿越历史的隧道，黑格尔回应说：“彼辈不知道哲学家也在嘲笑他们不能自由地跌落坑里，他们已经永远躺在坑里，不能观看那更高远的东西。”黑格尔以为“观看那更高远的东西”是哲学的境界，数百年后，我却正透过高远的树丛寻找一枝桃花贴近我的镜头。高远的西方哲学离开我们的日常生活很远，远远地躲在纸面上，即便不小心用纸做成什么食品包装，人也不大有工夫瞥上它一眼。所以它在古代就已惹来凡俗百姓的嗤笑。而中国的哲学注重百姓日用，隐于生活，与人须臾不离，仿佛夏夜里的萤火虫，扑在身上赶之不去，捉在手里碾之碎之，其光晶晶不灭。西方的哲学关注星空的高远，中国哲学充满桃花的平凡，从古老的诗经，穿越唐诗，走进人间烟火味儿浓浓的春节桃符。
桃花立在春风里，春风跳跃在桃花里。我独立在这棵桃花里，其他桃花下其他人在自由走动；桃花是司空见惯的，行人也熙熙攘攘，我欲在其中寻找超越日常生活的意象。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桃之夭夭，其华灼灼”，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于常识中常识非常之识，在真理中真理非真之理，泯灭真谛和俗谛，融合平常和无常，成就东方的诗意和哲理。跌落坑里的哲学家既遭到嘲笑，立在桃花里的我，也隐隐遭遇笑声和诧异的目光，“她在看星星么？”我身独立，静若桃花，诧异和疑问，随风过我而去，无遮无蔽。
风能开花，也能落花。风吹桃枝，没有桃叶的遮挡，桃花易落，春失着落。小时候看桃花，就好奇桃花总是先于桃叶而开放。能看见花骨朵儿从有到无从小到大从苞到花，却很少看到桃叶从芽到叶。常选一斜坡桃花，拔掉地上的苦菜，荠菜，卷卷采耳，菜汁别沾染了衣服；解下头绳或鞋带儿扎了裤管袖口，以防蚂蚁或者蜥蜴；向阳，背风，静静地仰脸呆看，桃叶桃叶我不急。邻居家都哈哈笑我憨。又听我一会儿幻想成为数学家，一会儿又化学家或者历史家什么的，又都哈哈笑。老家那地儿，“家”字谐音于“牛角”的“角”字，就哈哈大笑，说：“头上安那么多‘角’，莫非是牛魔王兼金银角大王？”爸爸妈妈说，不用那么多“角”，头上只安一个Ph.D也就行了。于是继续幻想，继续看桃花。经常看得浑身起疙瘩，痒痒得厉害。妈妈说，七步之内必有芳草，赶到我发呆的桃花地里，挼一些桃枝，摘些桃花，回家熬出粘乎乎的浑水汤，洗洗擦擦，疙瘩随即清清净净爽爽。于是继续看桃花，寻找一枝春。
立在桃花下，身躯和腿立化作桃树或者岩石，手臂成为横斜的粗枝，手指则是细细的软条。胸腹之间呼吸随着春风跌宕起伏，而天地之际的眼睛则化为桃枝上的花瓣，一张一翕。我明明已是一枝桃花，偏偏又举着比桃枝还长的相机。我已经分不清相机与我以及桃花的关系，只看见整个蓝天裹着微云压下来，所有的春风在一枝桃花上消长，所有的阳光朝一枝桃花上闪耀，而那一枝桃花独钟情于我……满天满地的春意，涌过来，积聚在这一枝诗经里几千年不败的桃花。我的胳膊承载春的如此厚爱，感受着春的重量和速度。呼吸，深呼吸，花瓣等待春风调息平和，春风等待阳光播撒均匀，眼睛和手指等待光与影融进桃枝……忽然，心念随春风一动，我看见自己没有用头绳扎紧裤管，又好像看见一两只蚂蚁在枝干上来来回回地爬动，还有一只蜥蜴撞地苦菜花惊颤不已，慌乱之中，咔嚓，咔嚓，咔嚓嚓嚓，手上按动快门儿，而脚下的枯枝，软土和乱石也突然塌裂而陷。
春天就此自由坠落，树上的桃花飞速地从我心里眼里后退，地上的桃花飞速沾满我的影子和衣服，我从春天跌落下来。显然又跌进春天里，身体跌离桃花，又跌进桃花，我甩开我的影子一树桃花的距离，又落进不曾也不能拉开半点距离的我的影子。立即先查看镜头，又左右前后摸排衣服，最后尖叫一声，哎哟喂，脚脖子崴伤。桃花依旧笑，春风不惊人墜花。
我墜花，花未墜。我不伤春，奈何春深伤我。忍痛两天，去看医生，期待妙手回春并问及一个哲学问题，桃花过敏是不是一种心灵感应？大夫开出两贴麝香虎骨膏药。医嘱：贴膏药前，宜用桃花流水清洗患处；贴膏药后，不宜动脑。遵医嘱，两贴麝香虎骨膏药我都贴到脚脖子，没敢贴镜头，相机好像不宜水洗，桃花春水也不行，而且暂停动用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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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3-2-23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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