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9年的夏天,我从厦门回来休假。在厦门工作那几年,我基本很少和过去的朋友们联系,偶尔通个电话,简单的相互问候。回来休假就不一样了,很多人听说我回来了,各种组局,一连几天喝的昏头涨脑的。朋友里有当年在企业的,也有大学的同学,还有发小的同学。
那日和企业的几个兄弟姐妹小坐,席间有一个人说:你大概不知道,Z痞子住院了,酒精中毒,够呛。
回到家第二天,我去了那所医院,买了一些水果,包了一个红包。不难找,我找到了Z痞子的病房。
他正仰面朝天,眯缝着眼似睡非睡。四个人的病房,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病床靠近窗子,我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站在门前,看着他。病房里的空调很凉爽,透过窗子,几缕阳光照射在他身上。脸色青灰,一米八七的个子,似乎缩了很多。
他听到了开门声,却没动,嘟囔了一句:谁啊?
我没回应,走到他病床前,把水果放到了床头桌上。这时候他睁眼了,看到是我,要起来。被我一把按住:你别动,躺着吧。
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知道他住院了。
他看了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果:你带这些给我,还不如给我带一瓶二锅头。
我笑了笑,大概笑的不好看。
他长叹了一声,喊了我的名字说:谢谢兄弟,这次估计是出不去了。我两正在说着,他媳妇来给他送饭了,媳妇也是我曾经的工友,也不陌生,在她下岗之后,找过我,我找了我夫人,把她安排到了大学幼儿园做了两三年的保育员。寒暄之后,我把红包塞给了他媳妇,他对他媳妇瞪眼说:不能要。我瞅着他:这不是给你买酒的,这是一点心意。
02.
我在家休假半个月结束,飞回了厦门。第二天就接到一个老友的电话,告诉我Z痞子走了,我既不吃惊也不意外。
人这一辈子,活的千奇百怪。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工友聚会,很容易就说到Z痞子。说的人情绪很复杂,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直言就两个字:浑人。后来大家觉得这两个字挺贴切。
当我决定写他的时候,我有点犹豫,回忆里这个人有太多的故事,当然,也可以说他的一生是无数的事故组合而成的。不必赞美他,他唯一的优点就是不喝酒的时候,是一个清醒的,做事有分寸的,字写的很好的一个人。但是,一旦端起酒杯,他就是一个浑不戾,不喝正好,一喝就高。我在《宝财》里写过他,那个和宝财摔跤的家伙。
他和我差不多,都是来自三线工厂的子弟,从父辈的三线单位来到了我们这个三线工厂。但是,他比我早两年,而且,也比我大三岁。人高马大的他,进了厂就分配了一个看起来符合他身材的工作,锻工。这当时被称为特殊工种,工种粮,以及高温待遇都比其他工种要高,这很好理解,出大力的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且又是超高温,超噪音的,所以,这也是工厂里很多人畏惧的工作。你若以为仅仅是高炉烘焙就错了,噪音巨大的锻机几年下来,就算带着耳塞,也会导致听力受损。
我最早认识Z痞子,大约是1976年前后,也就是我进厂半年左右。他这绰号是怎么来的,大概不用多说,人若不痞,谁能送他这个绰号?日子久了大家都叫,男女都叫,他也不以为然。我从来不叫,最早的时候我称他为Z师傅,后来熟悉了就喊他的全名,再后来我把他的姓都省略了,直接喊后面的两个字,他欣然,我自然。
03.
我是很多次和他在一起喝过酒的,因为一段时间里,他总是酒后滋事,没什么人愿意和他一起喝,有一天他问我,我说可以,前提只有一个,不能过量,也不能喝了就天不怕不怕的惹事儿,他笑了:保证能做到。于是,一瓶老北京玻璃瓶的二锅头,我们对半分,那会儿他自己一个宿舍,基本都是在他的宿舍里喝,那年月有什么下酒菜,就是工厂食堂打点菜,他极喜欢打狗吃狗肉,我告诉他,我不吃那玩意儿,你若端上来,我不会和你一起喝。所以,我们之间的喝酒,属于那种很客气的,你一口我一口的闲扯着喝。而且,酒喝罢,他也从来不惹事。
但是,他酒后滋事的事情太多了。而且属于倒霉型的,有的是替什么师兄弟出头,有的是替什么师傅讨公道,结果多数时候是被人修理的。最惨的一次,单位一个师傅的儿子过百岁喊了他,本来很高兴的事情,这混球席间耍浑,结果百岁宴变成了打斗场,他被打的头破血流。打他的那位是我非常要好的一个哥们,也是敦实有力量,属于不惹事儿,也从不怕事儿的。
那个冬天,下了很厚的雪,被打开瓢了的他,光着脚踩在积雪里,一步一个血脚印,看的让人心惊。
后来他的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了,不让他单独住宿舍,和师傅们住在了一起,似乎收敛了很多。但是,浑的本色依旧没怎么变。那会儿工厂食堂偶尔会给职工们改善一下生活,所谓改善也就是弄点荤菜之类的,最受大家喜欢的是清汆牛肉丸子,一个职工四个丸子,加一碗飘着葱花的汤,确实挺好吃。Z痞子吃着吃着,大手在空中一扑棱,一个苍蝇就握在手里,然后就丢进他就剩了汤的碗里,然后大呼小叫的窜到打饭窗口前,食堂的人一看,这主儿真惹不起,干脆就再给他盛一碗打发了。
04.
你以为他就是这些小坏那就错了。他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事情的起因不说了,简单的说又是酒后。他那会儿已经从锻造车间调出来,做一个生产车间的维修工了。那晚,喝高了的他,被酒精麻木到发疯。在略显漆黑的厂区里,他拎着钢锯,跑到了厂武器库门前。
那年月,单位有武器是常态的。我们单位是团职配备,什么半自动步枪,手榴弹,无后坐力炮都有,还曾经有两挺轻机枪。而且,弹药配备也是充足的。那年月的人,还是懂规矩,有点觉悟,知道这东西可不能动。
单位的武器库,是挨着厂门岗边上的一个独立的小库房,没有人值守。窗都是焊死的,但是那个大门只有一根钢门栓,上面挂着一把大锁头。
武器库门前一盏昏暗的灯。Z痞子酒装胆,拎着钢锯就锯武器库的门栓,黑夜沉沉,没人注意到这一切。就在他几乎锯断了门栓的时候,门卫的老爷子听到了动静,打着手电过来察看,当他看清是Z痞子在锯武器库的时候,一声惊呼:你个小兔崽子干什么?
干什么?酒精上脑的Z痞子已经疯了,回手一巴掌,把老爷子扇翻在地。这时候,武器库大门已经被他锯开了。
老爷子魂飞魄散,爬起来失声的惊呼:不得了了,Z痞子抢武器库了。
很多年后我们在说起这个事件的时候,就两个字:庆幸,庆幸的是他仅仅进入了武器库的第一道门,而放枪支的那间,还有着一道大铁门,上面有明锁暗锁。
但是,就在这外间的武器库里,Z痞子掀开一个木箱,里面是手榴弹,真家伙的手榴弹。然后他一颗,两颗,三颗,一口气拿了十一颗手榴弹。
这是一个恐怖夜晚,厂区里寂静无声,只有被酒精麻木的Z痞子在狂呼乱叫。揣着手榴弹他回到了宿舍,推开窗子继续斥骂,骂着不解气,直接拉线扔出去一颗,随着一声爆炸,人们看到,他扔出去的手榴弹的方向,没有向着宿舍区,而是宿舍区外面空地。
工厂负责保卫的,武装部的,各级领导都到了,但是没人敢进去面对面。
宿舍楼里能跑出去的都跑出去了,我当时住在另外一个宿舍地区,有段距离,所以,这些信息知道的很晚。我们知道之后,也都关了灯。
呼着骂着,终于累了,他躺在床上睡了,但无人敢进去。还是他的师傅,连劝说带骂,这时候当时县里的警察什么的都来了,带着长短家伙来的。
天亮了,酒醒了,知道自己闯了天祸。他交出了剩下的十颗手榴弹。然后被五花大绑的绑走了。
神奇的时代,神奇的宽容。要是搁现在,估计坟头的草早就几丈高了,直接狙击手干掉。
这么大的事儿,他居然仅仅被劳动教养两年。
05.
他到底干过多少混事儿,他自己大概也说不清。也是那会儿,他在厂里有几个所谓的铁子小兄弟,一日他想试试这些好兄弟对他的忠诚度。几个人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四个白色的小纸包,他一个人分了一个,然后打开自己的,里面是一小撮白色的带有颗粒状的晶体。他说:咱们兄弟常说,不能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今儿我看我们就一起上路吧,这是拔毒丝(氰化钾),我们一起吃了一块走吧。他话音刚落,两个好兄弟,嗖一声站起来夺门而去,那速度据说兔纸都撵不上。剩下的那个倒是没跑,直接尿了裤子:哥啊,我不想死。他哈哈大笑:MLGB的我上哪儿去弄拔毒丝,这他妈的不就是咸盐吗。
劳教在一年半的时候,他在教养院里扑火救火烧了半条胳膊,立功了,被提前释放。又回到了单位。现在想那会儿对人也真的是仁至义尽,居然没开除公职。
那会儿我们已经搬迁回城了,他从教养院回来,那几个死党小兄弟给他接风洗尘,喝的五迷三道。那饭店就在一个区个公安局的对面,他看到路边有一辆213吉普,告诉他那就几个兄弟,他能开,然后就上车了,巧的是车钥匙就在钥匙孔里插着呢,然后,他直接打火,一脚油门车就窜出去了,然后一头扎进了花坛草坪。这车是人家一个公安来单位拿东西,出门一看几个混球把车开花坛里了,于是这几个一个都没跑,浑人直接又被教养半年。
太多,太多,有一些我都懒得说了。
如今一晃他走了二十几年了,却因为他的浑,经常会有工厂里的朋友们说起他。
不是情感,唯有叹息:
这世界,总有一些混蛋可以让我们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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