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3-11-21 19:21 编辑
刚进街门儿,就听得三旗家老人在屋里爷呀妈呀的声唤。走在前头的三旗回过头,愁眉苦脸地问我:“五哥你听,我达这回是不是病劲大咧?” 我说:“这么高的嗓门,即便有病,也没啥不得了的。” “依你看不甚要紧?” “不要紧。” 及至进了厦屋,炕上的老汉叫得更欢了。总其大意,不外乎子孙不孝,老婆子坏了心,眼看着这番不得活了。 “达你不要起急,我给你把先生请来了。”。 老汉撩起眼皮瞄我一眼道:“这不是秦家老五嘛,狗屁先生,打牛后半截的黑脊梁乡棒也叫先生?我还当你忽然发了孝心,把老沟的朱先生请来了。” 老年人对我们赤脚医生的不信服,以往遇上多了,对此我从不计较。他说的朱先生是二十里外老沟村里的一个四类分子,做过民国的县长,却把得一手好脉,开得一手好方子。常有县里、地区官员用小车接他去看病。他所在的大队见奇货可居,遂定下规矩:朱先生每一出诊,病人家须给大队交十元诊费,否则不放朱先生去。如此高昂的费用,一般农户谁请得起。但三旗是本村数一数二的孝子,如若挖得出钱,决不会舍不得。 话虽说得难听,老汉还是按我的要求,乖乖儿伸手让我号脉,吐舌头让我看舌苔,由着我掰开他的眼皮看他眼球。问起病情,也一一回答。足见病人意识清晰,不是啥疑难大病。 看毕我打开药箱,正待寻出几片西药,一股油炸的香气却不早不晚地穿门度户,钻进我的鼻孔。禁不住咽了口唾沫,揣摩着是不是在做谢我的吃喝。 乡下规矩,先生上门看病,病人家总得备下些好吃好喝款待一番:或一碗水铺荷包蛋,或两角子烤得焦黄的锅盔,一小碟铡铡辣子。赤脚医生却不大能享受到这般待遇。 “土霉素,咋又是土霉素哩?”老汉拨拉着给他的药,愁眉苦脸地抱怨。 “你老人家得的是急性胃肠炎,土霉素再合适不过。”其实我的药箱也就那几种药。 “那……我达他又是吐又是泄的,还有啥好些的药?”三旗像要把孝心尽足。 我想了想,又包了几片阿托品、黄连素,叮咛若不再吐泄,就不必吃阿托品了。 看毕病出来,堂屋的杂木桌上,一只粗瓷碟子果然盛着三个烤得焦黄的油旋子。 三旗劝我趁热快吃,边从兜里掏出几张毛票、钢镚儿,一五一十地数。 “药钱一总是二毛七分,你再数数。” 我收起药钱,也不与他客气,拿起个油旋子就是一口。全大队三个自然村千十来号人,看病全指着我一个赤脚医生。其间辛苦自不必说,吃他些喝他些算不得多吃多占。 本乡把葱油饼、油酥饼、千层大饼统统叫油旋子,各家女人没一个不会烙。只不过眼下连饭都吃不饱,哪儿有多的油盐麦面做它。 我学着朱先生的样子搭起二郎腿,斯斯文文地嚼着,油旋子在齿间嘁嚓作响。想必掺了些杂面,有股子说不清道不白的怪味儿。但我知道已是他拿得出的最好吃食了。 三旗媳妇抱着娃远远站着,看着我吃得香,笑了。 “盐甜(淡)不?要不要拿盐来?” 我说:“不咸不甜,正好。” 她怀里的娃瞪着黑溜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嘴。 “妈我也要吃油旋子。” 正待给娃取一块,三旗却瞪了媳妇一眼,女人便赶紧往街门上去了。 那娃却嚎起来:“要油旋子嘛,我要吃油旋子嘛。”一路嚎叫着渐行渐远。 “你这人真是。”我放下油旋子,责怪地望着三旗。 他摇着手说:“五哥你踏实吃吧,老人和娃都留的有哩。到了饭时自然会给他。” 三个油旋子很快就下了肚,我喝着新泡的马茶,又与他拉了几句闲话,推着自行车出门日已近午。 出村不远就觉得一阵恶心,撑着又骑了一段,实在压不住了,圪蹴路边干呕了半晌,只吐出不多一点。 站着吹了阵凉风之后,那感觉却很有些愈演愈烈的架势,大冷天我出了一脑门子汗。遂起了疑心,联想老汉自述是吃了半个油旋子后上吐下泻的,我的不适也在吃了之后,莫非那油旋子有问题? 又思量一年到头,每口人只分得那几两油,便是我这样的家境,几年没烙过油旋子了。三旗的家境还不及我,哪儿来的油? 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前个儿社员大会上书记说过的话,耳中登时嗡的一响。 我火烧屁股似地赶了回去,见了三旗劈头就问:“三旗你老实交待,烙饼的油是哪儿来的?” 他脸红了,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得是从水泵房偷的?”我气急败坏地追问。 “既然你都知道了……哥,”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就实话实说吧,只求你不要张扬出去。怪只怪我一时贪念,倒了浅浅的一碗底子。” “一总烙了几个油旋子?” “就那么一点儿油,勉强只够六个,我达吃了半个,你吃了三个,下剩的两个半留给晚间喝汤时老小俩吃……” “剩下的油哩?” “没了,碗都拿面擦得一干二净。” “碗和剩下的油旋子通通拿来,我没收了。”我斩钉截铁地说,又一阵眩晕,“我没时间与你细说,只告诉你你达的病是农药中毒,问题就出在你偷的油上。前个儿社员大会书记已警告过,因总有人偷泵房机器上用的花籽油,昨个儿油里已羼了农药,再有人偷,后果自负。不信你没听见。” 他嗫嚅道:“听是听了,只有些不信,那么好的油,他未必真舍得下药。” 我恨不得搧他个大耳刮子,咬牙切齿地说:“现而今啥别说了,你赶紧寻个架子车把你达拉到公社卫生院去,那儿有解毒的药。” 说完不再听他絮叨,骑上车子直奔公社。 十来里村路,往日一忽儿就到,这一日却远得像没个头。我奋力蹬着,强忍着不想有机磷中毒的种种预后,心可跳得越来越紧,肚子里疼得刀搅似的,前襟上吐出的沥沥拉拉在散发出浓烈的蒜味。 远远总算望见了卫生院的大门,我眼前一黑,连人带车,栽了个狗吃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