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5-5-22 20:22 编辑
第二节:回归
陈主任接到陈雷的电话,是在陈雷玩消失两个月后。拎起听筒的一瞬息,陈主任就在心里默叹:不好,浑小子惹麻烦了。陈雷叙述了事情经过,他的语气是松散的,他说老爸我现在回家没有路费你往我卡里打点儿。陈主任冷笑了声,说到这时候你倒想起家,想起有我这个老爸来了,我以为你要闹一辈子失踪。他本来并不会说这么刻薄的话,毕竟陈雷是独子,平时宝贝着的。然而陈雷的态度不仅不谦恭,反而像是理所当然——他气不过。陈雷听他这么讲,也冷笑了声,啪地就把电话挂断。陈主任慌了神,回拨,是广东某县公安分局派出所的同志接的,说陈雷问所里的其他同志借了两百块路费,刚刚已经走开了。陈主任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坐倒喘了口气。 儿子自小愣头愣脑,和他不亲近。工作是一层阻碍,自己确实有对不住他的地方。陈雷不争气,成天在外晃荡,更和自己疏远了。哪一回出事不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挺身而出摆平的?这次也不例外。陈主任已经习惯了收拾少年陈雷闯出的烂摊子,这就是他的宿命。 陈雷借了两百元钱踏上回乡的征途。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眼光游移在深不可测的黑夜里。车厢里闷热肮脏,到处是瓜子壳、塑料饭盒和果皮。火车在原野上奔驰,外面的夜晚是清静的,只看见大片大片的暗影模糊地倒退,混成夜色的一部分。车厢里则完全是另一番热腾气象:普通话、广东话、山西话、上海话,天南海北地交织在一起,嗡嗡蝇响。亮堂的白炽灯映出众人疲惫的脸庞。有人闲扯,有人打牌,都为了排遣乘坐的无聊时间。坐在陈雷对面的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年青女孩,此刻正卷起书本,拔下耳塞,从背包里取出一碗泡面,浇了热水等吃。泡面的香气扑扑地朝鼻子里窜,陈雷的肚皮咕咕吱吱唤了几声。女孩瞥陈雷一眼,笑了: “饿了吧?我看你坐下来就没吃过东西,我还有一盒泡面,要不要吃?” 她边说边拿出一碗面泡上。陈雷没好意思拒绝,事实上,饥饿的肚子也抗议他拒绝。 他们吃着泡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女孩叫邓秀,比他大些,在广州读室内设计。陈雷看着她,忽然想到了齐朵朵:有多久没见她了?他还能记得她掌心粘着些糯软的汗的温度,这么一想,他的思绪很快跳跃到了那个夜晚:齐朵朵的眼泪,她熟睡的样子。他依旧记得清晰。齐朵朵对少年陈雷有着深不可测的吸引力,她是他唯一放不下的,时刻牵挂的人。
齐朵朵跟周权在路灯下纠缠,陈雷全看见了。他刚下火车,风尘仆仆地想来看一眼朵朵。(少年心思晶莹,想到了就要去做。)他走到齐朵朵家的小区,就见到周权扯着朵朵的衣袖央求,他站得远,听不见周权说什么。齐朵朵低着眼睛,抿着嘴唇,然后一甩手向楼上跑去。周权伫立了须臾,也调头走掉了。陈雷没料想齐朵朵会和周权有瓜葛,他远观,觉得这情境是暧昧的,游离的,混杂了些许浪漫气质。他的头突地一下炸开了。离开的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使得齐朵朵和周权那种社会败类厮混在一块儿?陈雷在社会上闲荡,周权之流他归类为二流子,是和他及他身旁的流浪儿有着质的区别的。怎么说呢?他们之间玩笑嬉闹,是圈子里的游戏,对旁人构不成大威胁大障碍。周权不一样,所谓吃喝嫖赌毒坑蒙拐骗偷,他占了十之八九。像这样的人,连他们都鄙夷他,唾弃他。怎么像齐朵朵这样纯情的姑娘和他挨得这样贴近? 自然少年陈雷并没有深究,他带着困惑离开了。事实的真相往往云遮雾罩给人以错觉,感觉它在顺着自有的轨道滑行。这次亲眼所见比齐朵朵母亲的责骂还要叫他难受。但这是朵朵的选择,他喜爱她,就必须接受她的选择。 之后他们偶尔也在路上相遇。齐朵朵没去外地读大学,看起来总是一脸疲累。她母亲在棉纺厂给她谋求了职位,负责采购物资和打印内部资料。满法定年龄后她就嫁给了周权,看上去像补充一种仪式,既不愉悦也没有羞涩不安,实际上是水到渠成的结局。陈雷听说她堕了两次胎,早前还有一次流产——学生时代,这类事情被添油加醋描绘成粗俗不堪,消息再流入社会,更是难以入耳。齐朵朵不再是大家心目里的漂亮女生,而是一个不要脸的狐狸了。陈雷听说后去找齐朵朵,她并不否认,冷着脸请他出去。她说: “我和你们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你们爱怎么说怎么传,悉听尊便。” 齐朵朵母亲的脸色更难看。这件事情,她们一致认为和陈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不是他,他们母女用不着翻脸,齐朵朵也不会认识周权。陈雷犯的最大错误在于该出现时不出现,不该出现时,却摆着一副脸孔来刨根究底。周权承诺娶齐朵朵的第五天,她自然流产了。她也说不上开不开心,只是如释重负,还有点小惆怅。她没有预备好嫁人,尤其嫁给周权。可是母亲的脸更阴郁了,硬擒着她又去了周权家一趟。炙热的午后,阳光被筛成一柄柄的金扇子,摊在周权家的水泥地上。小阿姨躺在沙发里嗑瓜子看电视,一只脚架起搁在茶几上。她说是你们啊上回没谈妥么?她朝齐朵朵瞟了一眼。这一眼令她大呼小叫起来: “哈哈。怎么没有了?摔着了?小心些嘛。小周,小周快出来!” 周权趿着拖鞋慢悠悠晃出来。齐朵朵已经将脸庞压得不能再低了,脸上火烧云般发烫。周权说又是你们?很吃惊。随之他也意识到 不对,朝齐朵朵的肚子多瞪了两眼。朵朵母亲气得青筋暴出,紧握着拳头了,他赶忙调转了语气,讨好笑道: “阿姨,你们请坐。朵朵怎么啦?我们不是要结婚了嘛。” “朵朵流产了!”齐朵朵母亲说,“真是造孽!你们自己说该怎么办?” 一个最明白的事实是,周权肯定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朵朵母亲的质询,多少带点赌气,并不奢望他拿出方案来。周权转转眼珠,他说阿姨这样吧,我和朵朵尽快结婚,免得人家说风凉话。他讨好地望着朵朵母亲,又看看齐朵朵。 这时候齐朵朵感觉那些映在地面的金扇子全部竖立起来,一根根跳到了她的眼皮上,嗓子眼里,心膛上,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紧紧抓住母亲的手,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她听见母亲不假思索地蹦出一个好字,这个字更像一块巨石,把所有的希望都拦腰截断了。 陈雷也是委屈的。他的委曲缩藏着,在齐朵朵看来就是怯懦。第一次不幸流产她尚且没感觉到多少疼痛,更多的还是恐惧,时光之河一分为二,把齐朵朵的人生分劈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模样。她草草嫁给了周权。出于愧疚,父亲在城东买了一套二手房,粉饰了给他们做新房。新婚之夜过得粗俗而潦草:无非是将过程复演一遍。不同的是这次她已淡下心来,安心配合着周权:人生就是这样的,总给你一些猝不及防的嘲讽,要么接受,要么反抗到底。齐朵朵缺乏昂扬的斗志,只好选择妥协求全。 她确确实实是安定下来了。从外表到内心都有了质的突变。那个鲜亮活泼的女生,仿佛一夜之间暴长到一定高度,变得透彻和简明了。这份透彻简明,有一种无奈的气味,却真正融入到家常生活:出于对家庭这个庄严的词汇考虑,她恳请母亲帮周权也找了份工作:在车站检票。这一个小家庭,在最初的玩笑似的承诺中讽刺地建立起来了。周权呢,确实老老实实地呆了一阵,显现出洗心革面的面目:齐朵朵有些许安慰,她觉得即使是被迫结合的婚姻,在年岁的流转中,也能像强力胶那样粘合在一起。就在这时,她怀了第二个孩子。 有一些痛苦,凡经大脑回忆会显映硕大,越来越狰狞,最后所有人事都会拧成一团,辩识不清。齐朵朵几次想起那个午后,总觉得像一只悠长的噩梦:由于妊娠反应严重,她请假回家休息。钥匙打开门锁的一瞬,她几乎晕厥过去——周权和他家的江苏小阿姨,赤身裸体地躺在地板上,阳光直晒过西窗,使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堆在地板上打滚的白花花的肉。齐朵朵的钥匙跌落在地,这副情景带给她的不是慌乱苦痛,而是恶心。她左右摇晃两下,手指着他们说不出一句话。那俩人迅速地穿好衣服,小阿姨抚了一下裙边,从她身旁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反手甩上门。门“咚”一声,倒把齐朵朵惊醒了,她急急追出去拉住小阿姨的衣袖,大汗淋漓,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个劲攥住小阿姨。小阿姨翻白了眼睛,冷哼一声,她说你这是干嘛?男人有七情六欲很正常啊。你要么忍着,要么和他离婚去。关我什么事?小阿姨说完,挣掉了齐朵朵,径自走掉了。她的高跟鞋磕在地面,脆生生地响,齐朵朵直觉自己的心腔变成只西瓜,被她的高跟鞋一声声切成七八瓣,淌出鲜红的血来。 这次流产意味着对周权的惩罚。齐朵朵醒来,一眼看到身上裹着的白床单,手腕上青紫色的血管上扎的针,还有周权紧张兮兮的神色,她笑了。她问周权:孩子没了吧。问得很平稳,甚至蕴含了点小得意。周权低头不答。她便转个身子,又笑了笑说: 人家都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原来倒真有现世报的。 出乎意料地,周权跪了下来。他说朵朵都是我不对我禁受不住诱惑,你千万好起来,孩子没有了可以再生。你要不好,我怎么跟你妈交待? 齐朵朵有些诧异。她并不太了解周权。像他这样习惯孤独的男人,像一尾一直独行的狼,本来自娱自乐着,和她在一起后,忽然发现了另一处不同的人生:在这里孤独被排挤了:齐朵朵要给他安排生活,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凭心论,他是有些感动的。但是这感动不繁荣,只在心里浅浅地搁着,他自己或者都并不知道。他觉得该有个孩子——也不是职责心使然,而是觉得该有了,是自然衔生的心理。齐朵朵二次流产,对周权多少有点恐吓的意味:像她说的,现世报。 周权拿着水果刀举天发誓再也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到下一次,照例被齐朵朵抓了现行。她对他的心慢慢冷却:凭她一厢情愿努力改善他们的生活看来就是徒劳。她也不乐意营造孩子,经常避着周权吃药。好在周权虽然对孩子有热衷的倾向,到底是疏忽的,又改不掉性子里与生俱来的放浪,并不将之视为头等大事来抓。齐朵朵见了几次形形色色的女人(包括小阿姨),已经麻木了。有一次她回家,发觉房门关着,就她就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他们完事了出来,齐朵朵还招呼那女生喝茶——女孩子不像小阿姨,振振有词的,看起来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她的脸上闪过一抹红,慌慌张张地拒绝了。周权说: 朋友的妹妹,过来借东西。 齐朵朵懒得拆穿他的谎话。和一个生活在谎言世界的人谈论什么真实?她挪给周权位置坐,一同心不在蔫地看电视。看了阵,齐朵朵走去厨房,撇过头来问: 晚上在不在家吃。 周权说上夜班,出去随便吃点。齐朵朵说好,管自己煮饭切菜。周权临出门,她像想到了什么,淡淡提点他说: “她还很小吧。悠着点儿,别害了人家。”
有一类婚姻,看着清淡,骨子里是热腾的。还有一类婚姻,由表及里都清淡,用一纸婚书捆绑在一起,各有各的心思和活法。齐朵朵和周权的婚姻正是后者。俩人合意凑和着过,一个招摇撞骗,一个冷眼旁观,像一瓴瓦下的两个陌路人。按说这样的婚姻维持不久,可是真要脱离了,却不清楚该怎么生活了,有个家,起码还有个象征,有点自我蒙骗的意味。齐朵朵偶尔想到陈雷,他的影像呼一下从眼前掠过,翅膀上背着她涌动的青春。齐朵朵就感觉怅惘。她不再恨周权,周权算什么?一个无赖,缺失良知的痞子,不值得她去憎恨。她有些埋怨陈雷,是他的胆怯、逃避造就了她的处境,从而逼着她像被揠的那棵青苗一样不合时宜地不断往上蹿。 齐朵朵要和周权离婚。这一天安静地吃过晚餐,她从坤包里抽出离婚协议放在桌上。周权自然没准备好:他怎么能准备好呢?和齐朵朵一起生活,正是人生里最精明神武的抉择。她不会唠叨,从不干涉他的私事,他的衬衫领口总是雪白,皮鞋从不沾染污垢,这些都是齐朵朵的功劳。他是迷恋外面的花花世界,这只能表示他的生活比较丰姿多彩,更重要的是他虽然说不上多爱齐朵朵,但是比较起来,她仍是最可依赖,值得青睐的女人。他说朵朵你发什么神经,他涎着一张牛皮脸。齐朵朵替周权盛了碗汤,推到他跟前: 我不是要你负责的年龄了。周权。她找过我,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 她叹息着说: 我叫你悠着点儿。这是你自己找的麻烦。还有,你的手法真拙劣。 那姑娘的际遇叫齐朵朵回忆起不堪的过去。第一次周权如法炮制对女孩做出了苟且之事。不同的是这回他除了甜言蜜语,不能给她额外的担保。现在女孩怀孕了,跑到齐朵朵面前哭诉。齐朵朵一面宽慰,一面思索处理办法。和齐朵朵不尽相同,被迷奸后女生竟然对周权产生了无望的爱情。齐朵朵的语气不免就生硬了些,她说你既然清楚我是谁就不该来找我,你一定要生孩子我也束手无策,你只管生好了。那女孩的眼泪啪嗒嗒地摔进杯子里,她哽咽着说大姐我求求你,把周权让给我吧,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齐朵朵骤然想起两个未及出世的婴孩,别过脸去。她说你不要哭了,哭得我心烦。 “你如果不签字,”齐朵朵说,“我也有对策。周权,我们夫妻情份早尽了。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最后周权签了字。齐朵朵执意如此,他只好成全她。意外的喜讯是他终于能做父亲了。男人到一定程度,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有着当父亲的决心。 周权请齐朵朵出席他的再婚仪式,她没有去。至此,齐朵朵生命篇章中最不忍猝读的一页翻过,沉入深海。 圆圆的出世在计划外。周权再婚两周后,齐朵朵被通知怀有一个半月的身孕。这是齐朵朵预见外的惊奇和欢喜。就好像这孩子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和周权并无半点关系,是脱离苦难后上天赐给她的奖赏。这是第三次怀孕了,齐朵朵抚着小腹站在阳台,看洁白的云朵一片片从头顶上飘过。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了: 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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