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极,是那种不管不顾干巴巴的冷,半地下室的屋里更冷。 下班本是件愉快的事,他的一个电话却让我愉快不起来了。 电话里他说有个饭局,是别人请他的。我就奇了怪了,一个做小工的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能有多广的人脉,隔三岔五就有人请。 黄黄的灯光里我四面环顾,旧的箱子,旧的桌椅,旧的床垫和床上的被褥,薄薄的胶合木板壁,说句话都得压低声音。但它确实是我的,我俩的世界。 我朝手上连连哈气,又跺了跺脚。 他说过他不怕冷,但我怕。我说哪怕吃简单点儿,少添件新衣服,也得租间有暖气的房子吧。他总说明年,明年一定。 我反锁了门,轻手轻脚取出小锅、电炉,打了俩鸡蛋,给自己煮了包方便面。 我吃着面,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可怜。他对我好,我心里有数。但他应该知道,就他赚的那点儿钱,到哪儿找我这样人前既拿得出手,又吃得下任何苦的女朋友。 我不怕穷,穷是暂时的。老板的冷脸、工友间的勾心斗角全都是暂时的。我时时提醒自己心一定要大,什么都别在乎。父母身边的好日子我过过,无依无靠、更糟的日子我也过过。想当初每天只吃一顿,坐公交逃票被逮住罚款,鞋穿得糟了朽了也没钱买新的……现而今哪一桩不是过眼云烟?总不会一辈子都是个打工妹吧,总不会一辈子戴着口罩,吸着粉尘甲醛,在生产线上忙得腰酸腿疼吧。 也许不久我会升为组长,也许哪天遇上贵人找到份体面工作。而他也不会永远是小工。我们村最早外出的几个,当初土头土脑多被人瞧不起啊,现而今有的成了西装笔挺的老板,再不济也是个工头。 吃完面,感觉不那么冷了,看看时间还早,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顺着流光溢彩的街道快步前行,一个个铺面像晶莹剔透的宫殿,树影里的灯光如梦如幻。来来往往的女人全都显得那么妩媚,新鲜,就连嘴里哈出的白气也是生动的。 走上过街天桥时空中落下雪花,我仰起头,深深吸了几口,轻盈、清凉,犹如窃窃私语。 我喜欢春天、秋天,甚至夏天,但我只在下雪的日子里才喜欢冬天。无论冒着雪赶路还是呆在家里,都有一种欢天喜地的感觉。 从过街天桥下来后我加快了脚步,朝着树影更密的那里走去,心跳得卜卜的。 那里有个小小的广场,晚间每到这个时分,许多人衣冠楚楚赶去那里轻歌曼舞。 我与他们保持着距离,在一边自己跳。 有个女人,高挑的身材,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每次都穿着不一样的衣裙,花边,穗带,闪闪发亮的饰品。 她的舞伴是固定的,只和那一个男人跳。 她跳得很专业,很自信,她的舞伴也是如此。 我向她学过爵士、拉丁、肚皮舞,虽然她不肯教任何人,对我更是不屑一顾。我只能站在一边,默默记下她的一招一式。 她毫不掩饰地看不起我,但她恐怕也有些意外:想不到我那么不在乎,脸皮会那么厚。 我不在乎是我知道我一点儿不比她差,我年轻,是来这儿跳舞的女人中最年轻的,而她已老了。她现在有的我将来会有,而我有的她永远不再会有了。我何必跟这么大年纪的人计较。 自从她和她的舞伴双双从这儿消失的那一天起,我就成了小广场上最年轻、跳得最好的。 常有自以为帅,跳得也棒的老男人凑过来,邀请我一起跳。每逢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摹仿那个女人的样子,莫测高深地淡淡一笑,摇摇头。 我太知道这些男人了,他们来跳舞十有八九为找女人,而我要找的只是我自己。 雪下得大了些,地面像洒了层薄薄的滑石粉。我在纷飞的雪花里翩翩起舞,想象里穿着雪白的曳地长裙,舞步变幻,水晶鞋闪闪发亮。随着音乐的变化我时而热情奔放,时而缠绵摇曳。 只要年轻,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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