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来到会计室的时候,马律师正跟胡会计算着账,瞧他能按比例拿上多少代理费。他“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的数着。方方长长的印着花纹和头像的纸,人们毕生奋斗的目标。记得上初一的时候,思想品德课上,老师叫我们说学习的目的。那时我整个儿是个姜鸿,老老实实答道:“是为了对付考卷,然后拿比考卷小的文凭,然后挣比文凭小的钞票。”自以为这话说得生动又精辟,结果当场被“唯利是图”之类的帽子乱七八糟扣了一大堆。现在对着一桌子的钱,我学得乖了,心里爱得要死,面子上只作看不见,若无其事地翻报纸。
马律师辛辛苦苦数完了钱,收起来放到皮夹子里,一眼发现了我,笑道:“小姜你几时来的?不声不响的,唬了我一跳。”我心想也难怪,满眼里是钱的时候,谁还看到旁边立着个大活人呢?便笑着答道:“刚来了一会儿。”马律师道:“我十点要去会见被告,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连声答应。
马律师去后,我一边看报一边陪胡会计聊天。我不比小汪,眼睛里除了主任和三个律师,谁也瞧不起一一我和另外两个实习生不用说了,胡会计也给他看成脚底下的泥,连刘律师,因为年纪太轻,二十三,在小汪眼里也只算块破抹布。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举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和气些总没错儿。
胡会计笑道:“小汪就在隔壁,马律师还是叫你跟着去,我原说他喜欢带你的。”我笑笑道:“带谁都一样。”胡会计笑道:“我看不一样。”她早知道小汪看不起她,而她自认是事务所里举足轻重的角色,最恨人家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会儿见小汪小有“挫折”,她就饶有兴味地说个不休,比我还开心。
不到十点的当儿,马律师在走廊上喊道:“小姜一一”我忙请胡会计开了个实习身份证明,和马律师往看守所去。
会见室里,隔着一层铁丝网,我和马律师坐在外面,那被告坐在里面。他是个经济犯,头发剃成鲁智深式,一双眼里盛满了恐惧、烦躁和不信任。
我铺开纸笔,做谈话记录,马律师则边问边记。那被告对我们先是层层设防,因为马律师是他家里人给他请的,他对马律师不甚相信。后来架不住老马(我背后这么叫马律师)再三说服教育,他终于认定这个能说会道的男子真能够帮他的忙,这才比较合作了。
这种乏味的会见有时可以长达好几个钟头。我第一次参加时没有心理准备,坐得痛不欲生,恨不得和被告、律师同归于尽。现在算磨出来了,难受虽然难受,还忍得住。谈到第二个小时,“鲁智深”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马律师道:“那么今天就到这里,过两天我再来。你回去好好想想,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对我隐瞒。你跟我合作,让我全面正确掌握情况,于你自己有利。”“鲁智深”点头呜咽不语。我看看这位殉钱者,暗暗警戒自己做个正正当当的人一一我所谓的正正当当不单指老老实实,还包括法律允许范围内的不老实。姜鸿骂我无耻,我骂他傻冒儿。
下午我交了谈话记录,一个人在会计室里坐了会儿。胡会计上银行办转帐未归,她要是在这儿,至少能骂小汪让我分分心,不至于这样寂寞。如果手边有本小说,她再过三个小时回来我也不介意。可叹手边不是《律师报》,就是《法制日报》,我连三分钟也挨不住了,就站起来踱到走廊一侧的大窗边。街上人来人去,车往车来,谁也不知道有一双近视眼在观察他们。
有个严重影响市容的乞丐,在人行道上极慢极慢的爬着,企图引起人们的同情心,结果只引发了行人的好奇心,不下十个人回头望他,然而谁也不给他钱,他像个供人免费参观的动物;近一些,一辆奥迪被交警扣住了,驾驶员站在车旁指手划脚向交警求情或讲理,车里的乘客铁了心地稳坐钓鱼台,多半不是害怕,而是不能自降身份去和交警理论,显然是个大人物。还有好些人忙忙碌碌走着,好些车急急慌慌开着,人如潮涌车似水流,庞大的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的队伍。
其实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我拿什么说人?我爱好文学,却和父母商议着挑中了法律,既开了头少不得一路错到底。原先至少思想里的姜鸿是清醒的,他想自学中文,然而我素闻文人清贫而律师多富,虔诚的理想终于敌不过功利的现实。我这会儿倒是有些明白了,长此以往,我必定也越来越忙,而且是顶没出息的一种忙,正如这街上的人们一样。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说这些不仅无用,而且有些矫情了。
朱律师来找胡会计,我告诉他胡会计上银行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他很失望的样子。恰好马律师也来找胡会计有事。我就找来乒乓球和球拍,陪他们到活动室里去。他二人在业务上相互竞争,暗地里都憋着劲儿,见了面却是亲热异常,当下一来一往地杀将起来。打了一局,杨律师和刘律师也闻声跑来,于是改成双打,我负责计数。
正杀得热闹,胡会计回来了,经过活动室门口,停下来往里一张,笑道:“难得,四个人一个都没出去。我说我们所里是动物园嘛,小姜你瞧瞧,牛马猪羊(刘马朱杨),种类齐全。”我们都哈哈地笑起来了。
朱律师、马律师见会计回来了,想起正事未办,便同她一块儿去会计室。另二位兴犹未尽,留下来单打独斗。我忽然记起有人说过,人生的乐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上,看看迈向会计室的“猪”“马”,回头看看继续斗球的“牛”“羊”,只觉一阵恍惚。
这天早晨,我刚吃过早饭,就有谭欣和顾浩东先后打电话来。谭欣说她想了好几天,决定回一封信给顾浩东,叫我去她家拿。我说你自己给他吧,老叫我替你们跑腿。谭欣说瞧你这架子摆的,就知道你跟顾浩东比跟我好,你能给他做信使怎么我一求你你就推三阻四的呢?我说我正后悔得不得了,平白无故跟着你们瞎折腾,其实关我什么事?谭欣笑了说你不愧姓姜,又辣又冲。她顿了顿,又道:“我这封信是说希望大家朋友相处,说道理给顾浩东听……而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先没会过意来,后来明白她已经发现了我刚才那么愤然的真正原因,陡然间无地自容,仿佛老修女无意中掉了裤子。
顾浩东在电话里竭力满不在乎其实满心在乎地问谭欣的答复。我告诉他谭欣回了信,内容尚不得而知。顾浩东笑道:“她要回信吗?那糟了。她上次就是写信拒绝我的。”所谓“上次”就是初中那一次。我说三十年河东河西,这次说不定是“同意交往”的佳音呢?顾浩东道:“别哄我了,你快把信拿来让我看看吧。”我记起苏文清要找谭欣商议关于沈思那一回事,刚好逢着她今天上午休息,决定两番功夫一番做,约了她一块儿去谭欣家。
我们来到谭欣家楼下,一楼住户的看门狗“汪汪汪”的叫起来。我向苏文清笑道:“这狗记忆力奇差,我们来了多少回了,它还是认不得,见了就鬼叫。”苏文清笑道:“这就叫狗眼看人低。这畜生只记得穿西装打领带的人,像咱们这样的,再来一千次,它还是记不住。”
上了楼,谭欣家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谭欣迎了出来道:“我听见梦露在底下叫,就知道你们来了。”苏文清笑道:“这狗叫梦露?”谭欣含笑说道:“那家人向往美利坚向往得有些神经过敏了。大儿子叫美军,二儿子叫美国,连养一条狗也叫梦露。也怨不得他,谁叫美国有钱呢?”我给自己倒了杯茶道:“那公狗该叫肯尼迪啦!”谭、苏二人哈哈大笑。
谭欣从冰箱里取出三个蛋筒,一人一个吃了起来。我那杯茶是白倒了。
她把信拿给我们俩看。不出顾浩东所料,信中无数恳切动人的句子可以百川汇水,汇成一句“我不能和你恋爱”。我脑中灵光一闪,对苏文清道:“你也可以写信回沈思嘛!”
谭欣联想起上次打Call机的事,忙问到底怎么回事。苏文清很苦恼地说了。谭欣轻轻哼了一声。沈思原先也追过谭欣,甚至还看上过潘琳。这是他无数追求中仅有的两次失败。沈思英俊潇洒,与顾浩东不相上下,个子却又异常高大,还生着个希腊式的高鼻子,因此仪表堂堂。更加上那满嘴的蜜语甜言,种种做小伏低的风流手段,倾倒了众多本校及外校的女生。谭欣对沈思却有种本能地排斥,几年如一日的厌恶着此人,听说他又向苏文清献媚,觉得义不容辞有保护好友的必要,因也帮着出谋划策。
三人讨论了一会,决定还是以静制动,严守立场也就是了。信就不必写了。照沈思的性格,写也是白写。我觉得顾浩东和沈思好比我方才进门倒的那杯茶,注定要干搁着了。
饭后顾浩东到我家来看信。他把信一连看了两遍,不认识字似的,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精读了第三遍,才从鼻子眼儿里笑了一声,随手把信纸团成一团,只管紧紧捏着,道:“我就知道……这个面子丢得……我瞧她将来能嫁个……”他一连说了三句只有上半截的句子,把纸团丢了,点起一支烟来吸。作为目睹全过程的朋友,本来我应当说些安慰的言语,可是顾浩东正在最沮丧的时候,不要以为我在怜悯他一一他最恨人家怜悯他一一那就好心办坏事了,因此一时也想不起合适说什么。
顾浩东抽了半支烟,将下半截摁在烟灰缸里,就像他方才有上句没下句的那三句话,连同他炽热的感情,统统逃不了被腰斩的命运。
他跷起二郎腿,以与心情不符的悠闲神情哼了几句《心太软》。我望了望他道:“谭欣说她愿意同你做好朋友……”顾浩东插嘴说:“谁要她做好朋友,我要她做女朋友,不然就拉倒。明儿上午你陪我……不,你要上班,不能一天到晚拖着你。我明天上午自己去找她谈。”
我几乎立刻猜出了他明天那一趟的结果,实在不忍心再在这件事上多讲,便道:“下周初中同学聚会你去不去?”顾浩东不假思索地道:“当然去。许多老同学毕了业都没见过面。”我说每个人交五十块钱哪!他说交就交,不然也是打桌球打掉一半,上舞厅跳掉一半。我笑着说也说得是,我也去的,只是怕喝不下酒。他说有我呢,你喝不下我帮你带。我开玩笑说你碰到邵蔚会不会有挫败感?我指的是谭欣对邵蔚难以言说的感情。顾浩东不屑一顾道:“邵蔚?小孩子而已。灌他两瓶就会吐的人一一他又没有胃病。”我不由得笑了,道:“你倒很会给我圆面子啊!”顾浩东心情真正轻松了些,笑道:“咱俩谁跟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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