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4-9-24 10:57 编辑
五
聚会果然热闹。下午两点,我们四十来个老同学相聚在公园。不仅谭欣、苏文清、顾浩东在,郑鹏、潘琳、邵蔚也在,吴闻初中不跟我们一个班,不然绝少不了他。最难得的,连沈思也在。他上的中专在外地,寒暑假就在他堂叔那里打工,所以除非逢年过节,很少回来,可巧这次碰上了初中同学聚会。
我笑着跟他打招呼,他也笑着说:“好久不见,你一点也没变。”我说:“不见得吧。至少我眼睛就比原来近视,我妈都发了话了,说我的眼睛像两口枯井。”沈思道:“就得这样才有种忧郁的诗人的气质嘛!目光太亮了像贼。”我们一起笑了。他又跟我聊了两句,就凑到旁边苏文清那儿笑道:“姜鸿没大变,你可变了。”苏文清道:“变丑了,我知道。”沈思道:“胡说,幸亏这话是你说的,要是别人,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唉,你真不知道吗?你比初中时好看多啦一一那会儿是孔雀,现在是凤凰。”
潘琳在一边斜着眼道:“我看你口水都要滴下来了。”沈思习惯性地一甩脑门子前那一小撮头发,很潇洒地道:“可不?对文清不动心的男人不是瞎子就是阳萎。”能当着女生若无其事说这种话的,也就只有他了。潘琳道:“那你呢?你又不瞎又不是……那个,你动不动心?”沈思沉吟道:“我吗……”他把亮晶晶的目光一一如他自己所说,像个贼一一投在苏文清身上,有点玩世不恭地微笑道:“你希望我说什么?”苏文清红了脸儿,转开头道:“你能不能别嚼舌头?’她记得上次在沈思家里,沈思也曾这样看过她,不过那时因为是两个人单独相处,心里的害怕压倒了一切。今天人倒是很多,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不觉在精神上被缴了械。只听沈思道:“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吧,自然也是逃不掉的了。”他曾经追过潘琳未果,今天这样大献殷勤,一方面固然是讨好苏文清,另一方面也是存心做给潘琳看,要她知道她当初拒绝了他是多么傻。对于谭欣,他倒没有这种心理。不知什么缘故,谭欣虽然文文静静的很少讲话,他却下意识的有些畏惧她。因此他拼命说话,尽量显得满不在乎,其实也正是为了掩盖这层畏惧一一我冷眼旁观,惊异于自己的分析能力。看来察颜观色在我,已经不成问题。姜鸿就傻不愣地什么也没看出来。
沈思很懂得适可而止。他话锋一转,谈起在外地打工的种种趣事,逗得我们——当然包括苏文清——笑个不住,连谭欣都向我丢了个“你瞧这家伙这张嘴”的眼色。我疑心我们律师事务所里,牛马猪羊四律师联嘴,也未必及得上他。
郑鹏喊我们去照相,我们随他来到一个假山之前,旁边花木扶疏,光线又好,是个拍照的好地方。发起这聚会的班长请一位游人给我们照了两张。我向郑鹏笑道:“这次照片洗出来,不会又少了你吧?”前次因为是吴闻照的,三张照片倒有两张没有郑鹏的倩影,可怜他当时还调整出了最酷的笑容。郑鹏笑着结结棍棍给了我一掌。这家伙开起玩笑来也没轻没重。我一边揉着痛处一边想:活该潘琳不要你!
郑鹏跟我聊了一会儿,笑道:“今天吃过饭听说还安排了活动?”我道:“是包了个舞厅。不然我们一个人出五十块钱,只为一顿晚餐,那似乎太浪费了。”郑鹏道:“我要唱卡拉OK,有唱歌的吧?”我道:“样样齐全。你唱什么歌?我知道了,是《Myheartwillgoon》,‘我心依旧’,献给潘琳。”说得郑鹏哈哈大笑道:“胡扯。”姜鸿忙提醒我说话厚道些。
到五点半钟几十个同学挨挨挤挤地来到附近一家酒店,坐了四桌。其中一张桌子,上首空着个位子,虚席以待。我正同郑鹏聊天,班长站起来笑道:“陶老师来了。”我们也都站起来,有的说客气话,有的附和着笑,有的替陶老师倒酒。陶老师是我们初中班主任,虽是女人,却素以严厉著称,当时许多同学谈陶色变。隔了两三年,兀自余威犹存。
顾浩东初中被陶老师骂得最多,所以他敬酒也敬在最前。沈思、邵蔚他们也不甘人后,喝得陶老师晕乎乎的。
晚饭吃得很快,六点四十几就完了。陶老师本来要回家去,是班长说我们还包了舞厅,无论如何,老师不能不赏光。我也赶着称是,说我们虽然大了几岁,到底年轻,没有班主任领着保不定出什么乱子哪!这话正打进了她的心坎儿。晚上由几十个学生在外面跑,她势不能安心。
陶老师陪着我们来到舞厅。班长派人把早巳买好的的饮料、小食搬了出来,分发到各个小圆桌子上。我跟顾浩东、郑鹏在一桌,谭欣、苏文清、潘琳在邻桌,各自聊各自的话题。
十来个同学在舞池里跳舞,个个姿态曼妙技巧娴熟,我竟不知道老同学里有这许多高手。第一支曲子放完,众人渐渐摆脱拘谨,踊跃起来,跳的人越发多了。我在闪闪烁烁的荔枝红的灯光里默默瞧着舞池中旋转着的男男女女,心神有些恍惚。有一对跳得特别出色,吸引了我的注意。那男的身形高大,正是沈思,那女的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她头上的白色饰物一一乳白色发卡!我吃了一惊,向侧面望去,谭欣正和潘琳低声交谈,不时看一眼我刚才也在注意的那一对,苏文清的位子却是空的。
以后的三支曲子,苏文清都没有换舞伴。灯光稍亮的时候,能看见她的脸色越来越愉快,显见得她的心情也是越来越欢畅。她在沈思手下急速旋转,裙子抖成一朵大花。她终于抑制不住地笑了,沈思也笑了,胸有成竹、志得意满的笑容。跳慢四的时候他们轻声边跳边说话,跳探戈的时候他们用眼神代替语言。他们亲密得像一对恋人。
谭欣也在看着,同时漫不经心地笑着和前面几个同学说话。终于跳舞告一段落,沈思很有风度的送苏文清回座,体贴地道:“累不累?”苏文清笑道:“还好。”沈思又殷勤地说:“那么过会儿我再请你跳。”苏文清迟疑的和谭欣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道:“我还是不……”她一句话没说完,沈思已经笑了:“跳不动就说跳不动,强什么嘴呢?就知道你们这些千金小姐体质不行。”苏文清嗔怒道:“谁是千金小姐?我在学校还是运动员呢,你看不起人!”沈思忙道:“哎哟,真生气啦?我逗你玩的。”他说着到班长那儿要了瓶可乐,一袋瓜子,拿给苏文清。顾浩东粗声说了句“可惜没小费给他”,沈思也只作没听见,从容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一离开,潘琳就道:“我看他不怀好意。”她还不知道沈思向苏文清说过“我们的关系是一张白纸,我想在上面画美好图案”的话。我和谭欣碍着许多同学不好多说,可是也劝了几句。不料苏文清道:“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们都不了解他,我也是今天才懂得他的。”我们听了,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郑鹏一连唱了两首歌,我也唱了一首,然后谭欣唱的是《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其中尤其“我不是无情的人,却将你伤得最深,我不忍我不能,别再认真,忘了我的人。”几句给我印象甚深。我向顾浩东望去,他一声不吭,专注地听谭欣唱歌。郑鹏也似有些明白,但聪明地缄默不语。
谭欣回到座位上问顾浩东道:“我唱得怎样?”顾浩东拿起可乐喝了一大口道:“唱得好,可是歌选得不好。”谭欣微笑着道:“我倒觉得歌词写得不错。”
邵蔚走过来找歌本子选歌,他把头低了,在暗沉沉的灯光下吃力地辨认着,像用心阅读试题的小学生。他个子很高,却天生一张清秀的娃娃脸,有种既像男孩又像男人的边缘气质。谭欣跟苏文清说话,眼光下意识地飘到邵蔚身上,顾浩东冷冷地追随着谭欣的目光一一表面冰封的河流,下面波涛暗涌。我有心提醒谭欣一下,又不大便当,何况我自己原也身处嫌疑之地呢!
谭欣终于开了口:“邵蔚你选了半天,拣到一首没有?”邵蔚苦恼地道:“没呢!这儿的歌不是太新就是太老,我都不大会。”谭欣道:“你把本子拿来,我替你找。”邵蔚喜道:“那敢情好。”他起先把歌本放在桌上,让谭欣翻阅,自己站在谭欣身后,后来潘琳上去唱《听海》,他索性在潘琳位子上坐了下来。谭欣说了好几次“这首怎么样”,“这首适合你”都给他摇摇头否决了。弄得苏文清都不耐烦起来,皱着眉头笑道:“你怎么这么难服侍?”邵蔚也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我不唱了。我嗓子本来不行,是因为今天高兴,想找个歌唱唱。找不到就算了。”谭欣不语,依然耐心地从头找起。潘琳在唱第二首歌了。邵蔚站起来伸个懒腰要走,谭欣忽道:“我陪你唱‘对唱’好不好?”我在邻桌,把这句话里的热切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们两个很快决定了曲目,是《有一点动心》。潘琳一下来,两人就接着上去。沈思特地跑过来笑道:“倒是郎才女貌。”以报刚才顾浩东说“可惜没小费给他”的一箭之仇。然而沈思如何得知顾浩东又开始追谭欣的?我心念一转,向苏文清瞧了一眼。这样的心腹之事也泄露于外,我真不能不佩服沈思的魔力。
唱完了,邵、谭各归各位,谭欣满脸幸福,像是和邵蔚私订了终身。她转身向我,轻轻笑道:“邵蔚说他……说他……”我心想最多说他喜欢你嘛,你又何必吞吞吐吐,嘴里含着个大肉圆似的。“邵蔚说他一到学校就写信给我。”吐出来原来不是大肉圆,而是小鱼圆,奇怪也能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潘琳跟我坐得很近,这时突然探身过来把我的衣领子卷好,道:“你瞧你,这么大的人了,衣领都不会翻。”我有些尴尬,她倒行若无事,回身坐好,悠闲地嗑瓜子。嗑了半天,才想起有解释一下的必要:“我拿姜鸿当亲哥哥。”“你们别大惊小怪”一一这半句没说,越发回味无穷。我向她看看,又回头看看郑鹏,后者正理解地朝我点头笑笑,仿佛在无声地说着“我是不介意,我知道你们情同兄妹。”我忽然有点感动,这样没有猜忌的、单纯友爱的关系,实在是久违了。我意识到一直蛰伏着的姜鸿又在蠢蠢欲动。“感动”在如今是个多余的东西,至多用来撑撑场面,表示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感情太丰富”。我不需要它。
卡拉OK的压轴戏是陶老师的《洪湖水浪打浪》。她唱得很有韵味,带着一种远去的年代的朴实感情。那是个敌我分明、一目了然的时代,然而现在笼罩着的,多是含糊与暧昧,像这个似亮非亮、人影纷乱却看不清面目的舞厅。
陶老师唱完,坚持要走,说回去还要备课改作业,这已经是破了例了。班长不便再留,提前结了账,叫我们继续玩,他送老师回家。陶老师再三叮嘱我们不要玩得太晚了,女同学回去要当心之类,才和班长走了。
唱完了歌又是跳舞,陶老师一去,原有三分顾忌的,也都彻底放开了。
潘琳这时候却比刚才分外矜持起来,几个同学请她她都不跳,吴闻不在,她要一以贯之的严格要求自己。郑鹏看着没戏,只得请谭欣和另外一个女生分别跳了一支。谭欣似在指望邵蔚来请她共舞,邵蔚却只呆呆地坐着,不跳舞,也不大吱声。
我对跳舞实在是心不足,力也不足一一既不想学,也学不会,因此索性只坐着看人,间或和顾浩东、郑鹏聊上两句。我忽然想起来在舞池里搜索苏文清,找来找去找不着,谭欣见了,向门外一努嘴儿,冷冷地道:“和他一起出去了。”我“哦”了一声,觉得十分懊丧。谭欣柔声道:“咱们尽了朋友的义务,也就是了。你叹气叹破了胸口又有什么用?”她说着忍不住自己先轻叹了一声。
我为了打破沉闷,把椅子向她挪近一些,道:“顾……有没有找过你?”谭欣悄声笑道:“前天早上来我家谈了一个上午,我被他缠不过,哄他说我爸快回来了,他才走。”我们借乐声的掩盖交换情报,彼此觉得乐在其中。我笑着说:“所以献上一首《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谭欣也笑了。我顿了顿,笑道:“今天人来得齐全,爱你的人也在,你爱的人,也在。”谭欣向椅背上一靠,幽幽地道:“他是本科生,上的又是军校,我们的差距太大了。”她看了看我,垂下眼皮:“你知道,我并不是一味浪漫的人。”她拆开一袋牛肉锅巴,拣起一小块深情地端详起来,仿佛看的不是锅巴,而是邵蔚的照片。
潘琳也凑了过来,开口就道:“想不到她那样一个机灵人儿,到底也逃不过他的手去。”我知道她说的是谁,道:“你声音小点,有人哪!”潘琳愤愤地道:“你说是怎么回事?你说?!沈思是什么人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好的条件,总不愁找不着男朋友吧……经不住人家一搓哄,就往圈套里跳,疯了心似的……”
郑鹏过来问了一句“什么事啊”,潘琳没好气地道:“是跟胖子没关系的事!”说得郑鹏讪讪地缩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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