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象棋高手，按现在天天象棋上的测试法，大概属于市冠水平，妥妥业9-3以上；虽然父亲现在年老体衰，没怎么再下棋了，但叔叔是业9-1；据他说他跟我父亲对弈，难得能赢一盘，所以我推测父亲的棋力最起码9-3起步。年轻时候，父亲多次在我市比赛中拿到前三名，也曾代表市里参与全省各市象棋团队赛。前年春节回老家，妹妹还提到父亲“市象棋协会副会长”的证书——这让我很惊讶，因为我一直不知道父亲还有这个社会身份。
因从小受父亲影响，出于莫名的那种家族自豪感，我也喜欢下棋。高中时候，我在学校附近的二手书摊上，看到一本象棋棋谱集，书名大概为《中国象棋传统残局谱》，就这么个意思吧，里面记录的都是流传深远的古残局，深奥诡谲，变幻莫测。残局固然好看，更令我感到荡气回肠的是，这本书的主人。
棋谱大概是70年左右出版，有1公分厚薄，整体泛黄松软；全书前五分之四是各种残局集合，后五分之一是解法、答案。翻开封面，里面用钢笔字记录着购买时日：××年×月×日，购于×××处。再继续翻，几乎每两三页里，都有读者用铅笔做的记录，类似：“車五平三、马六进四”等走法；偶尔标记：“此处或有错误？”我看到标记处，往往会仔细研究他的内容，发现那些标记基本都是另辟新径，与书本附录走法不同，但殊途同归；只是书本记录的是标准走法，更加快捷简练。
不仅如此，在书本封底，还有铅笔写了一首诗：
数年徒守园，
空对旧山川。
龙岂池中物，
乘雷欲上天！
字写得龙飞凤舞，非常漂亮。那种虎虎生风，胸怀大志，坚忍图成，与命运激情对抗的形象跃然纸上。所以，这首诗我看了两遍就一直铭记在心。很多年后，我通过网络搜索该诗，发现这首诗出自《三国演义》。书中记载：刘备投奔荆州刘表，刘表的下属蔡瑁一直对刘备心存戒备，屡次在刘表面前进行挑拨，并领兵去舍馆围杀刘备。刘备得到信报，连夜奔逃；蔡瑁扑了个空，故意在舍馆墙壁上写下此诗，诬陷是刘备写的“反诗”，以此坚定刘表诛杀刘备之心。
原来，这首诗放在过去是一首反诗；但在现代看来，却是个人理想情怀的充分表达。不过《三国演义》中此诗首句为：数年徒守困。此人将“困”字改为“园”，一则更押韵上口；二则恐怕更贴近他的现实生活。我揣测，此人书法极好，爱好象棋且绝对是高手，喜欢读书和文学，肯定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十分聪明——在那个年代也是稀缺性人才。1970年代出版的书，他购买时应当正值壮年，有学识有志向，但或许仕途不顺，或许命运多舛，总之有怀才不遇之感。然后，潜龙于自家小院，韬光养晦，待时而发；而他天生的聪明智慧，免不了自然横溢，就寄托在象棋对弈里，进行盘面上的厮杀征战。这里面的精气神，让人无尽神往。再想想自己的父亲，偶尔也有类似情愫。
因此书的传奇色彩，我就买了下来。其实当年我棋力很低，书里记载的残局几乎都破解不了，我原来也只是出于对象棋的兴趣而随便翻翻；但因为书本里的标注和那首诗，让我对书本的主人感佩不已，就此买下。
几年后我去郑州上大学，将那本棋谱带在身边——可见我的喜欢。
大概在2000年，我背着背包行走在郑州街头，在某天桥边上围观一个象棋残局摊；摆摊者明显是一位江湖人士，此人形象让我一眼难忘。他身躯宽大，头上光溜溜的，一大把灰白色的勒腮胡，从两颊而下足有一尺多长；青铜面色，圆目阔口，精神矍铄又深沉寡言。看身材像鲁智深，看形象又点像张大千。年龄大概五十来岁，妥妥的一个江湖风尘人物。只看一眼，你就知道，此人身后必有很多故事。
所谓江湖摆残局，就是庄家摆一局残局，与喜欢的棋迷赌博，输赢都有彩头。如棋迷赢或和，庄家给10块；庄家赢，棋迷给2块或5块，总之是庄家赔率低；以此来招徕生意。但那些残局，往往极为深奥且不常见（常见容易被破解），非一般棋迷能够透彻；而且很多根本就是和棋，只要通晓走法，棋迷怎么下都赢不了，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棋力有限，看了一会残局也不得其法，更不敢上阵对弈。胖大庄家双手插在袖子里，稳坐钓鱼台。对棋迷而言象棋具有莫大的诱惑，就跟猫见老鼠一样，看到棋摊都走不动路。果然，有人陆陆续续上去挑战，毫无疑问，无一胜利。庄家不动声色，收了几张钱。此时，我忽然发现他左手小指缺失，跟《射雕英雄传》中九指神丐洪七公一般——下棋时用右手。我脑子嗡嗡就响起来，这是哪位江湖异士，隐于风尘、闹事对弈？
这人奇异的江湖形象，和神秘的残缺九指，以及象棋这种机巧深奥的智力角斗，不知不觉让我对他极为喜欢。他仿佛就是从古典侠义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插图，被神笔马良画出来，然后纵身一跳，跃入此处世间。身材威武，面容雄壮，这是他江湖自保的资本；心智机巧，沉如泰山，这是他久经风霜的历练和生存的技巧；那神秘的九指，更可能蕴含着惊心动魄的经历和江湖故事。
几番震撼，让我心里实打实想跟他交个朋友。但彼时我只是个大学生，这老兄估计也是身如浮萍，游荡世间，走哪坐哪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搁在一起。于是，我斟酌之后，从背包里掏出那本珍藏已久的棋谱，双手捧上，送给那人。
我说：“我喜欢下棋，但没什么水平。这是我几年前淘的残局谱，对我没什么用处。你是专摆棋摊的，没事可以看看。我送给你了。”那人抬头，目光炯炯看了我一会，道了声谢谢，双手接下；并没有其它太多言语。
送完书，我心里很高兴，背着背包很轻松的走了。似乎，我为那本书找到了最好的归属；似乎，就这么送他一本书，我们就成了陌生而亲近的朋友了。此后，我从那里路过，再也没碰到他了。
此书来的奇特，走的也奇特。原买书之人和我相赠之人，一个缘悭一面，一个萍水相逢；因为某种情怀，某种感应，这本书以我为桥梁，在三人手中流连辗转。原主人是胸怀大志之人，我是性情通达之人，那位摊主是江湖奇人。而那本书，也找到了最好的归处。
这是我亲身经历的最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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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4-10-5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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