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一个社会底层的弃儿,在十一岁那年,从村里的费劳孙老师口中知道了“基督寺”和“大学学位”这两个充满神圣光彩的字眼。
基督寺学校,就是牛津大学。
风雨孤行,缺乏爱与温暖的弃儿小裘德,忽然看到了远方的航灯。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基督寺”给了他光明,在这个封闭的村子里所有人都带着赞叹的口吻去赞美基督寺的时候,小裘德给“基督寺”下了一个定义“那是一个光明的地方。”虽然时常被村里人欺辱,时常遭遇恶意,但想到“基督寺”和“大学学位”,小裘德的心里总是感到温暖。
给小裘德带去光明的费劳孙,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配角始终伴随着裘德重大转折的出现,就像命运的使者,步步紧跟地观察着裘德的坎坷人生。他的存在,并不像小说开头所预言:
他很聪明,不会在这小地方待下去。
十年之后,裘德来到心仪已久的基督堂,看到当年的费劳孙先生依然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却早已放弃了当年的雄心壮志时,对于裘德后面的结局,读者就不难猜测了。裘德在心中埋下了求索上进的宏志大愿。但无奈出身底层,只能做乡村面包店小厮,后为石匠学徒,在艰苦劳作之余摸索自学,排除重重障碍,来到他视为知识圣地的基督寺(牛津大学),但却只能以石匠之身久久徘徊于高等学府广厦深院的大门之外。
费劳孙像裘德命运的一面镜子,时刻照出裘德悲剧命运的走向:裘德从少年时代的勤奋好学、充满理想到后来的事业无成、婚姻不幸,道道高墙将他圈在光明之外,他的抗争不为社会所容,最终只能“烧毁伪君子的书籍”,孤单地死去,整部小说以蝼蚁之死的悲剧结局。
此时的裘德,是否会想起少年时代,看到老师打井水劳累休息的样子。是否会想起他自言自语的嘀咕。是否会怀疑,自己当时的自言自语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诅咒?
“他似乎隐隐约约、模模糊糊感觉到,社会习俗存在着某种问题,它必然使一个人取消经过若干年的思索和努力才建立起来的完美计划,让他放弃显示自己高于低等动物的唯一机会,让他无法为同代人的整个进步作出自己的点滴贡献——原因就在于他被突如其来的本能暂时制伏造成了意外后果,而这种本能一点说不上品质恶劣,最多只能说软弱而已。”
读《无名的裘德》,过程并不愉快,哈代说,这本小说要写出“灵与肉的生死搏斗” “力求做到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来处理人类一次最强烈的激情所带来的煎熬和狂躁”“展示空怀大志而抱恨终天的经过”……作者处理这种“灵肉搏斗”,“激情带来的煎熬和狂躁”,也曾把裘德从理想主义的状态拉回到对现实需要的渴求和摇尾乞怜,裘德为了一个浪荡的女人艾拉贝娜,为了可怜的关爱,放弃了少年时代的理想“我要把我以前的计划全毁了——那种计划算得了什么哪?那不过是梦想——梦想念书、得学位、追求得不得的学问等等就是了。”当他放弃梦想,追逐爱情的时候,却被艾拉贝娜无情抛弃……
裘德的故事,就是一个注定走向失败的故事,无论怎么做,他都是错的, 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所有选择都是错误的,都是看不到光明的。就像他的抗争:可是我失败并非因为我意志不坚,而是因为我贫穷。哈代生活的时期,英国工业水平与科技水平有很大的发展。这些优势使得当时的英国日益强盛,中上层人民对国家和自我的满足使得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享乐。但与此同时,失去土地的破产农民又过着贫困不堪的生活。这一时期,鼓吹道德和秩序给社会带来了祥和的风貌,但社会底层的人却无法摆脱生存的压力。如果你已经习惯了读有主角光环的小说,你就不能指望读它给你带来阅读的快感。如果你只能接受努力就有回报的鸡汤逻辑,那么你会越读越失望,你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把书摔了。
裘德短暂的一生,对于“爱与被爱”的需要十分强烈,对于实现自我存在的需要十分迫切。这一切,他无法从其他途径获得,哪怕是一种幻想,他也不能得到想要的慰藉。唯有“基督寺”成了他心中憧憬的“可以使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一种可以使他的精神有所寄托的东西——一个可以说是令人景仰的地方。”
“虽然眼前他还被关在一切大门之外——包括学院在内——但也许有一天他就会置身其中。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会站在那些显赫人物和头面人物的宫殿里,透过窗格玻璃俯瞰这世界”基督寺给了他能够得到满足的希望,但这个希望看起来渺茫而不切实际。他的所有幻觉,在裘德的童年时期,甚至在他19岁之前,从未得到过实际的满足。
直到他遇见了阿拉贝娜。阿拉贝娜是个放荡的女子。但对于爱与被爱的渴望使裘德被肉欲的美妙体验俘虏了。阿拉贝娜对他的引诱,实则也是一种爱的给予,阿拉贝娜是裘德人生中第一次实实在在感受到的温暖。她给裘德的远远超过肉欲的迷狂。她是一种活下去的觉察,痛苦的、幸福的、疲惫的……活着不仅是肉体的存在,更是精神的鲜活。他们的爱情无论是美好的,或是痛苦失败的,对于裘德来说,早已超越了肉欲或爱情本身。它更是一种精神鲜活的见证,一种可以真实感受到的生命力。在他们两人的情爱关系中,裘德是受到伤害的一方,但同时,他在这种关系中也得到了他原本没有想过的温情。
阿拉贝娜是裘德最原始的“爱与被爱”“爱与安全感”的需要,那么裘德一见钟情的那个城里姑娘,他的表妹淑就可以说是他人生志向的一种补偿。这无疑是他情爱路上的基督寺。
淑在书中是一个令人心动的神圣的女子形象,她美得动人心魄,又有着新的思想与高尚的超越一般女性的特别的灵魂。裘德对淑,又抱着一种心意相通的欢喜之情,也对淑有着一种崇拜与仰慕之情。裘德和淑的恋爱过程,既是爱情至上的姿态,又经过深入思考。但是他们都有过婚姻经历。婚姻作为一种承诺,当婚姻不幸福的时候,婚姻的承诺就成了无形的枷锁。
所以在他们相爱之后,他们没有选择结婚,他们很坦诚的认为自己不一定能守住那沉甸甸的承诺,那不如因着爱而结合,爱有多久,他们就在一起多久。淑对于裘德来说,是求学路上失败之后的一种安慰,是没有得到实在的权力与地位,但是一个美好的女性附庸会是这种失败的补充与安慰。而他自己却没有任何安慰。对于裘德来说,淑和基督寺一样充满光明与美,但同样遥不可及。
但是,他们依然失败了。面包远比爱情有市场,理想主义注定滑向一心想逃避的深渊。在现实生活的压力下,裘德的长子——当裘德发现自己“功成名就”的理想破灭的时候,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淑,亲爱的!我想起来啦!咱们得教导他,培养他,让他长大了上大学。我自己本身做不到的,也许在他身上可以做到的啊……”他给他的长子亦取名“裘德”,小裘德有一个外号叫“时光老人”,但是这个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因为贫穷、精神压抑,吊死了自己年幼的弟弟和妹妹,自己也上吊身亡。
在学业、爱情失败和家庭横祸的多重打击下,裘德“大彻大悟”,他决定把坚持多年的理想抛弃, 决定把陪伴了自己成长的书籍烧毁,“他用不着再往下琢磨了,他只需面对这个明显的事实:他声称自己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宗教传布者,那完全是骗人……他一边平静地烧书,一边有邻人的闲语,问他是不是在烧他姑婆留下的废物。他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把自己所有的神学伦理学著作烧得干干净净。”
这些书,曾经将裘德和他姑婆划分成两个世界的人。可是在那个大彻大悟的黄昏时分,它们和姑婆的遗物又有什么不同呢?热爱的东西背叛了自己,又或是自己背叛了它,废品,毒物,再也不想见到,再也不想回忆起来。
爱情的失败、子女的死亡,淑的疯癫,接连不断的打击摧毁了裘德的健康,那是除了梦想以外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东西。他死的时候瘦得变了形,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最后用《约伯记》里绝望的呐喊作了自己奋斗一生的墓志铭:
“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愿那日变为黑暗,愿上帝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腹就绝气?……不然我就早已安静躺卧。我早已安睡,早已安息!那儿被囚的人同得安逸,不听见督工的声音。……大小都在那里,奴仆脱离主人的辖制。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
在哈代看来,命运是难以捉摸和把握的,人生中的巧合和偶然实际上是命运意志的体现。《无名的裘德》有着明显的自传成分,主角裘德和青年哈代都从事过水泥匠职业,也和哈代一样出身卑微,纵有智性上的能力与上大学的理想,却不能有实现梦想的机会。
纵观裘德的一生,我们可以发现裘德的每一次选择都将自己推入了更深的苦难之中,而离基督教这个伟大的梦想越来越远。最终,裘德是个完全被击败的人,社会、宗教、婚姻一起背弃了他,导致他郁郁早逝。
而更多的裘德,也只是活过了并不愉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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