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24-11-22 12:02 编辑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王维
西出京城三千里,过长安,穿秦岭,日夜兼程,不就是仅仅为了看一眼心中的阳关么?悠悠驼铃,商旅匆匆,荡荡漠风,胡杨婷婷,入夜,点起篝火,帐篷外烤羊狂饮,胡笳羌笛——少年的我,坐在江南小城的阁楼上,手握一卷历史,总爱托腮透过天窗作如此的想象和神往。
告别兰州,列车越过乌鞘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河西走廊丝绸之路么?窄长窄长的盐碱滩,顺从着仍是残雪斑斑的祁连山脉,向西蜿蜒伸展,看不到头,望不见边,杂草疏生,满目的荒凉。要不是窗外一闪一闪而过的电线杆,散发出些许现代气息,真让人疑心是否进入了洪荒时代。村落难得一见,偶尔见到了,也就是稀稀疏疏的十来座土屋,灰黄的矮围墙,斑驳的木门,散落在山坡上;牧羊的孩子,抱着羊羔,怯怯地望着列车隆隆驶过,隆隆远去。日出日落,窗外荒凉依旧,时间无精打采,缓慢得如小脚老太爬那蜀道。我起初的远行喜悦,已被这走不出的疲惫望不尽的单调渐渐抵消。望着夕阳下,贴在车窗上一张张漠然的脸孔,我真实地觉得,苦苦追寻的阳关正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又是一昼一夜。子夜时分,列车将我抛在一个叫柳园的小站。我望望中天的月,不禁紧了紧衣服。哦,这边关的冷月,我喃喃自语,可是阳关派你来的,在此已等我千年?我想,它决不是李白举杯相邀的那月,更不是我们儿时苦苦盼望的躲在桂树枝头那轮香喷喷的月亮,这里,即无柳梢可上,也无江心可照,它只是一位孤独的行人,痛苦的清醒者,冷冷地阅读,从秦汉到明清。如同面对梦中思念千百回却从未曾谋面的恋人,我有一种既陌生又亲切的感觉,内心不由涌起想高歌想狂饮的冲动。于是,叩店投宿后,我关上台灯,拉开窗帘,搂住娇妻,沐浴在如梦如幻的月波里,异常的兴奋。闭上眼,恍然回到了江南水乡,裸泳在如诗的夏夜,清澈的山涧,从浑身每一个毛孔里,舒张出莫名的自由与透明的舒坦。几天的疲惫烟消云散,我不禁抬首,偷望中天一眼,真切地感受到了冷月正渐渐柔和……
小镇渐渐喧闹。在一家小小的牛肉面馆里,我慢慢领略完大西北第一碗风味,中巴车也该上路了。时近中午,昏昏沉沉,终于到了绿洲敦煌,却被告知,去阳关,还要西行一百多里,且没有班车,必须专程租车。阳关,见你就那么难吗?车子一出城,扑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方圆几百公里。我精神为之一振。久居寸土必争的都市的我,何曾见过这样的气派?这才叫蓝天,这才叫大地!打开吧,打开车窗,让这大漠的风,吹散我身上都市的繁华,吹阔我被高楼挤得不成模样的心怀。我频频举起相机。
放眼眺望,只见天际间横亘着一片大湖,银光闪闪,白浪一波一波地涌来,隐隐约约地白帆片片。我好生奇怪。车子飞快地向前,向前,但总是看不真切,仿佛我们追求的幸福,就在眼前,却永远差着那么一点点,既不模糊,也不真切。我终于放弃了追寻,只是觉得喉咙里渐渐发干。一路行来,不见一辆车,也不见一个人影,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更不用说飞鸟,只有阳光,铺天盖地的阳光,照得笔直的柏油路泛着眩目的光,刺得我的惊喜如鲜花慢慢枯萎了,渐渐而烦躁,而麻木。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闲坐渭城舍下慢饮浅斟的王维真是天真得可以,茫茫阳关路,哪怕遇见一棵树,一棵绿意葱葱的树,也该痛饮几杯,何况故人!难怪唐僧取经要历八十一难,其实,何须八十一难,只要孤身在大漠里独行十天,面对黑夜的死寂,海市蜃楼的折磨,而不至于发疯,他本身就成了一部难得的真经。真不知道历代那些谪官逐臣,如丧家犬游荡这儿时,心中作何感想。对他轻轻念声"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是否比赐死更叫他难受?也许,敏感细腻的心,早已被朝服冰封。
耐不住寂寞的是司机,放起了流行音乐。从不喜欢唱歌的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轻轻哼了起来,全无了平素对流行音乐的厌恶。我终于懂了,为什么有那么多歌歌唱驼铃,为什么王维要将那首原本是诗偏偏叫成"曲"。在这漫漫的荒漠里独行,还有什么比驼铃声声来得更悦耳、更令人亲切?友人西出阳关,送一个曲字,岂不比万金更为珍贵?想来实在意味深长,音乐,这各种声音混合取悦于众人的尤物,却是产生于孤独。贝多芬如果没有耳聋,没有这比死亡更折磨他那敏感的心灵的孤独和绝望,世上也许就没有那些千古绝唱的交响乐。
渐渐地,一片残垣断壁闯入视野,下车上前细察,隐约可见刀痕箭斑。行不多远,又倏然出现一大片圆圆的沙堆,如地上冒出密密麻麻的蘑菇,三个一排,五个一列,整齐得如同兵阵。司机说,那是古墓群。是哪个朝代的?他摇摇头。也许,史书上没有记载。"惨淡天昏与地荒,西风残月冷沙场,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好一个"英雄事",说得何等豪迈,可"汗竹"哪会抛个媚眼给你呢?史官正忙着数皇帝老儿幸了几位妃子,生了几窝皇崽哩。
忽然想起昨日途中远远望见的新仿建的嘉峪关关楼,台门方方正正,上面四角建有四座亭阁,雄伟巍峨,其实,它不就是皇帝老儿挂在裤腰上的一颗私章么?轻轻往塞外一盖,可怜白骨遍野,沙墓万千。只是不知,死后还列阵准备随时再战的无名无姓的将士们,暮色四合时,心头有否想起:"织绵机边莺语频,停梭垂泪忆征人"?不过,葬在这里也挺好,人迹罕至,飞鸟不来,总比让人嘲笑一番"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来得自在。故乡,远在八千里云路之外,长眠青山之后,生是出发,死是归去,双眼一闭,不就到了故乡么?安息吧,我还要赶我的路。
终于上坡了,远远看见树了,看见房舍了。一路上没说两句话的司机,指着建在山坡上一座座用砖砌成的,四边是一个个小方孔的如蜂巢的白房子,自豪地说:"前年,正大综艺的杨澜小姐还来过这儿哩,叫观众猜猜这房子是干什么的。你猜呢?"看它四面透风漏光的样子,应该是晾葡萄干的吧,但我懒得回答,一笑置之。记得在敦煌城,他曾一脸不屑:"阳关不就剩下一个土墩嘛,中日合资的影视城倒是不错。"也许,在他的心目中,杨澜的风采绝对比土墩动人得多,那留下的法国香水味绝对比漠风更教人心仪。历史,在现实这美人的笑靥面前,往往尴尬得连一个苦笑也挤不出,只有沉默,是的,只有沉默。
幸亏,阳关马上就到了。登上山峰远眺,我还是不由震住了,方圆几平方公里,故城的迹象荡然无存,哪怕是一堵断垣残壁。触目所及,是一片平坦得令人心悸的荒原,唯有几道带状的斑驳色彩,给人以想象,但想象也是异常得艰难。这里,就是曾有过繁华有过烽火,有过白玉有过羌笛,有过美酒有过歌妓的阳关么?回首相问,山峰上仅存的烽火台,只是沉默;这最后的守望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将自己也守得满身沧桑,守成最后一个孤独的感叹号,嵌进已被风沙被岁月蚀得一片空白的历史。
"房是主人人是客",往日听老者淡淡道出,总不免唏嘘,而今站在故城的边缘,更是无言: 面对自然,面对岁月,房屋,城池,乃至国家,何尝不是匆匆过客?我心凉如水,恍然觉得前方祁连山的雪峰正寒气凛冽向我逼近,幸好是五月,边塞的风不再寒意。取名阳关,是因为位于玉门关之东,但此时,我更愿意将它理解成"阳光灿烂的边关",如此理解,或许能添些生机,给旅人给逐臣一丝温暖与憧憬。因为这死一般的宁静,如无形的压力,似乎要将人的灵魂压成初春的薄冰,一不留神,就会被自己的心跳声敲得粉碎。
阳关,不宜游览,不宜摄影,更不宜高歌、撒野,只宜躺下来,躺到它的怀中,静静地感受。于是,我终于骋马进去,闯入历史的深处,四肢摊开躺了下来。不知身下曾是某位将军的府第,还是酒坊,甚至妓院,我无意追寻这已远逝的威严,喧闹,或柔情。只是默默地点燃一根烟,照看这无边的历史。回想十年寒窗,仕途邀宠,商海搏击,不觉化作嘴边一个淡淡的微笑,随着缕缕青烟,消散于大漠千年的风中……
1996.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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