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5-2-20 21:48 编辑
有的死亡,是早于躯体的。而且,他们在活着的时候,代表身份的唯一依靠只是称谓,他们的一生很轻,如同摆在窗台上的一盆植物,因为熟视无睹而被人在日常生活中忽略。比如,我的祖父。祖父的样貌,如今只在一帧家族的合影中可以见到。清癯,骨架挺拔,兼具了山东大汉与白面书生的两种气质。很可惜,后代竟无一人能够生出他那样的样貌。大约在我七八岁时,与弟弟照旧在幽深昏暗的过道里追逐嬉戏。过道其实不长,三米左右,靠南墙那里是一条出水沟,均匀铺着明显有了些年头的石板,与别人家直接裸露着的模样明显不同。北墙则有秩序地停着农具。锄头有锄头的位置,犁铧有犁铧的,就连独轮木头小推车都被挂在上面,它们从未被摆错过。这一个早晨与其它日子并没有不同,唯一让人诧异的是,那些农具不见了,过道里多了一张床。一个人被床单捂得严严实实地躺在上面。天气冷还是热,我已然记不清。但这张床让我和弟弟的追逐,有了起伏和蜿蜒。弟弟掀开垂下来的床单,从这边钻进去,从另一边出来。我紧随其后,即便有人来喝止也无法让我们消停。破例的是,父母竟没有如以往那样打骂我们,他们一直在忙,顾不上管我们。这是谁?谁会躺在冷冰冰的床上?谁会这么没有规矩没有礼节地大天白光地躺在众目睽睽之下?躺着面对别人,不是最不自重的表现吗?我的疑问,很快被弟弟手心里的糖果打消。有人给他两块,他照例过来分我一块。我们吃着糖,在大人的引导下,远离了那张床,躺在床上的那个。多年以后,我才略晓生命的沉重。对于这个一直瘫在床上,被褥中总会跳出一两只猫的祖父生出想念。他被损坏且不能自主的身体内,生存着这个村庄内,差不多唯一活着的男女平等的思想。他会一视同仁地从包裹着头油和体味的枕头下,摸出糖果,均匀地分给我和弟弟。他甚至曾温柔地抚摸过我的头发,这种突如其来且从未有过的温暖,让我浑身不自在,激荡起一种澎湃的、几乎要决堤的爱意。但弟弟不合时宜地将我拉出去。
祖父在后代们的簇拥与哭叫声中离开了他生活了六十年的屋子,向着东沟进发,从此不再回来。所有在这个村落里故去的人,都会去那里。曾经那里有一座庙,庙里香火鼎盛。毁于何夕已经无人知道。而我和弟弟,吸吮着水果糖,风一样奔跑在村子里的每一条胡同里。我们笑得,应该比以往的声音都大。因为,没有人要求我们哭,也没人告诉我,那个在我童年时,唯一没有歧视我女性身份的人,从此不会在我的生命中出现。
祖父是老四,我父亲也是老四。基因真是奇妙又玄幻的东西,我的父亲不仅跟祖父的排序一样,就连某些特性都是一模一样。仿佛无形中有跟纽带,悄然无声地将那种固执、偏执的血脉给衔接起来。还有神奇的一面是,祖父一生都在祖辈生活的村庄里过活,而他的三个哥哥则替他浪迹天涯,并永不回转。我的父亲也是,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在西安,一个在哈尔滨,即便祖母过世,也没有回乡。他们在异地他乡构筑了新的巢穴,或许也纂改了基因,彻底薅断了与故乡的牵连。他们的血脉异化,成了彻头彻尾的异乡人。
我的家族女娃稀缺。因此,我祖母一直都延续着一个动作,但凡有女孩出嫁,都会有首饰赠送。这在重男轻女的农村极为罕见。但这个习惯到我这里戛然而止。因为,我的三伯母,来了。她是我三伯父后娶的。这个家仔细想想,很有些大家族的隐性风范。包括一些成员的去世与生存。有时候,不知道算不算家丑或者其它。第一任三伯母是个端庄大气的女子,每到春节,她的照片便被请上供桌,我也因此印象深刻。她在冰冷且幽暗的堂屋供桌上出现了很多年,直到第二任伯母的到来。那是她去世四十多年后的事儿了。第一任三伯母是自杀的,原因被三缄其口。有时候,真相在相邻们几次不经意的聊天中几乎显山露水,但很快就被某个眼风阻止。
必须要再次提及那个千里迢迢跟随母亲去冰天雪地的东北寻父,而后赤脚从极寒之地讨饭回乡的大伯父。在祖母的关照与养育下,长大了。大伯父曾经吃过的苦,经历过的人性颠簸,再加上本身的聪明才干,让他在一众农民中脱颖而出。他成为生产队长后,很快娶妻生女,以为从此之后更是平步青云,仕途亨通。他甚至一度畅想到自己做了村支书,然后去乡里发展。农村的生产队长,当时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甚至能够掌握一个人的生死大权,是高高在上的土皇帝。一个刚从千年帝制走出来的民族,身上难免会带有旧时代的印记与惶恐。奴性与对官职的敬畏程度,简直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哪怕站在面前的官,严格意义上,并不算真正的有编制的官。这时又出了状况,他的妻子产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没多久就扔下刚满月的孩子去了另一个世界。嗷嗷待哺的婴儿在黑暗里哭得惊天动地,他缩在堂屋里的那把冰冷刺骨的旧太师椅上,欲哭无泪。他的眼泪,早在当年赤脚辗转讨饭回乡的路上流干了。好在小姨子没离开,以前是照顾姐姐和孩子,现在得照顾姐夫和孩子。
小姨子不算多漂亮,胜在年轻。十七岁,即便是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没有时间打扮自己,也依然遮盖不了身上自然散发出的青春光芒。姐姐去世后,她每天都要来照看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娃。如此五六天或者更久一些时间后,在一个深夜,被醉酒的姐夫,也就是我的大伯父抱到了床上。酒喝多少,喝没喝,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之后,这个家再次有了生机与活力。大伯母后来对此颇有微词,认为是姐夫趁自己年纪小不懂事占了便宜,占有了自己的一生。她对着小辈们抱怨的声音还未落地,就被一声严厉的呵斥声阻住了。那时大伯父依然中风,早就没了昔日风光,但卧在火炕的一侧,依然会阻止大伯母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他多年生产队长的威风,也依稀还能见到。只不过,小姨子,也就是我的现任大伯母,已经不再怕他了。这时,在他们盛年时,时常萦绕于眼中的光芒早已熄灭,只剩下残存的灰烬对应着他们斑驳的发与面容。
大伯父在中风之前的一个星期内是有预兆的。我家正在起新房,亲戚朋友都来帮忙,一向勤劳且是主事人的他,忽然变懒了。甚至对我父亲说,我现在真不想动弹了,我已经把这一辈子的活都干完了。到他真正躺下后,我们才明白病症那会正在肆意攻击他的身体,可惜回天乏力。大伯父在床上躺了十年之久才去世,他的面容,衣裳与家里的环境一直都是整洁利落的。我以此推断,当年他们的结合必然是有爱与崇拜的成分。大伯父有三个子女,女儿是前妻的,两个儿子是现任大伯母的,直到今天,虽然偶有纷争,却从未在血缘上有过生疏的意思。他们从未离开过故乡,也从生出过想要追寻自己亲祖父的想法。祖母在时,每年年初一,鞭炮声响起后,他们会踏着猩红的碎屑与残雪,一步一个脚印地到我祖母家汇合,然后热热闹闹地与我的亲堂兄们一起,一排排一列列,在拥挤狭窄的堂屋里,对着祖宗的排位与家谱跪拜。祖母在灯下,盘腿坐在热炕头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一声呼喊:奶奶,给您磕头了!然后,一记深磕,响彻在正月初一小村的土地上。而祖父似乎也听到了,照片上的他,在烟雾缭绕中,腰板更挺,面容愈发英朗,如复活一般。他这一生,再也没有如此荣耀与威风的时刻了。只有此刻,他才会被真正记起,并忽略掉曾发生过在他身上的瘫痪、不明气味、衰老与死亡。
祖母去世后,大伯父一家与三伯父一家人,还有我的弟弟,仍旧在每年的大年初一齐聚于祖母的老屋,以此为起点,融入拜年大军,沿着祖祖辈辈走过的路径,走遍整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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