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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听闻日本人有“耻感文化”,一直不敢苟同,以为日本人的“耻感”完全不同于中国儒家文化里的“知耻”,它的本质是“多欲”而形似“刚勇”也。
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主温柔敦厚,也任侠。儒家的侠气,如孟子“诛一夫”,如 “与日谐亡”云云。日本人学中国儒家文化,走捷径把儒家的任侠之气融入武士道。日本“武士道”的特点有三,一曰忍耐,二曰节制,三曰刚勇,表面上类似儒家的“仁,智,勇”三达德。
然而日本武士道如“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微观地说,武士的勇气来源和目的只是不“挫于人”,宏观地论及武士道的最高目的则服务于“神道”与“君主”。武士道是外铄之勇。所以孟子论北宫黝养气,“以其外之也”。
中国儒家的道,是内在于人性的善,是“四端”。儒家养心,反求诸己,儒家追求内在的自觉性,故“知耻”。“外之也”的日本武士道,耻感何来?最终只能来源于外在的命令,即君或神的诏谕。面对外在的命令,某些时候武士或许会生负罪感,却难如儒家“知耻”。
“三军不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儒家之勇在于“志”,内在于心;武士道之勇如三军之“帅”,外在于身,帅可指挥三军如一身。武士道如“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锤炼身体,养成机械的刺激—反应本能。他们以“切腹”为刚勇的最高境界,然而切腹不及于心,无关乎心的内在自觉性,也就不可能“知耻”。切腹或许可以谢罪,不可能知耻而后勇。《叶隐闻书》:“武士道乃求死之道。”此之谓乎。
山鹿素行《武教小学》主张“勇必以义为本”,仍未及“仁”也。义,有仁义,有礼义。仁义之义,发乎仁心;礼义之义,有可能是机械模仿礼的外在程式,武士道之勇,即使止乎礼,未必发乎情也。外之也。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孔子已明言之矣,礼之本在心,礼之形在身。束身之礼,不如修心之礼。子曰:“有勇不必有仁”,可知区别。
《中庸》:“知耻近乎勇。”故儒家之勇,儒家之耻,皆出乎仁心,仁者知耻,“仁者必有勇。”然而“勇者不必有仁。”武士道之刚勇,其不仁者之勇欤?
《论语·公冶长》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此章可移评日本武士道之刚勇,非勇也,多欲耳。伊藤仁斋《童子问》谓之:“今之武士,外饰凛然而中藏私欲,此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也。”利欲之心盛遮蔽仁心。
即使武士忍死切腹,是舍生也,可能取义也,却不能成仁。儒家也不畏死,是取义,亦成仁。中国人说生死,有时候是说身死,更多时候在说“利欲之心尽灭”也,如庄子说“方生方死”,即言 道心生,私心灭尽也,非关身死身灭也。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里的“死”字,即非身死,而是“仁心生”而“利欲之心死”。闻道之后,正要好好活着以宏道,孔子断不可能说一朝闻道一夕身死可矣。所以伊川先生谓:“闻道者,旧习死而天理活” ,又王夫之解之曰:“夕死者,昨日之欲死,非今朝之身死”。日本武士切腹,表面上杀身取义,实无关乎勇,以其无关乎成仁,故难曰知耻。
日本男人在误解“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死义,不知爱惜弘道之身,竟至于切腹。仁心受蒙蔽而身体遭异化,不独见于武士道,亦屡见之于当代日本情色产业:欲望与资本联合,以男性与女性身体为工具,实现资本的利益。福柯《规训与惩罚》谓之:“当‘耻感’剥离内在良知,便退化为规训身体的欲望经济学。”各种方式驱使人身展示种种工具性的力,诸如切腹与色情,皆非出乎人心之四端,既无情,亦无理,复无趣。一身不修,一身不安,又如何弘道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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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人称道日本人的“耻感文化”,均出于很深的误会:日本人先误解中国文化,天下人又常误解日本文化。这足以令人费解。而印度人竟然误解自己的文化,尤不可思议。
这个“死”字,印度文化里称作“涅槃”。涅槃者,本义如庄子所谓“方生方死”之死,也取“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死义,即私心私欲之死,或杂念烦恼之灭。所以《法句经》曰:“涅槃是渴爱止息”,即离欲也。
“轮回”,也不关乎肉身与生命的轮回,而论念头与烦恼生生灭灭,反反复复,没有尽头。轮回是心里发生的变化,而非生命的复活。故《楞伽经》曰:“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然而“火轮非轮,愚夫轮想,非有智者。” 及至公元二世纪,《摩奴法典》方将“轮回”概念嫁接入种姓制 ,曰: “行善来生升种姓,作恶转生贱民。”
刹帝利为夺取婆罗门的宗教垄断,改造婆罗门教以成佛教。刹帝利既夺教权,改造婆罗门教,把“天”“阿修罗”等婆罗门教义引入佛法经典。后来,印度诸王灭佛,复兴婆罗门教。佛教婆罗门教轮回,善恶无常,这是世间法,皆源于“多欲”,权力欲也。
佛教里有谓“三善道”,即“人,阿修罗,天”也;又说“三恶道”,即“地狱,饿鬼,畜生”也。众生受业力驱驰,或善或恶,在此六道轮回。皆俗谛也。僧肇《不真空论》曰:“业非实有,亦非虚无,譬如幻象,虽无实性而有作用。”可见业有善恶论是且仅是“人”的视角,尚不识究竟。
终极之境上的真谛明照业力是无善无恶的。业力可以结人间善缘,人以此业为善的;业力可以结人间恶缘,人视此业作恶的;世间法可以说业有善恶,而出世间法里业无善恶。月称《入中论》论之:“世俗谛中业有善恶,胜义谛中业如幻化。”
及至心地一片光明,不昧于因果,可知因果业力无善无恶,恶亦一业,善亦以业。然而如何可心如明镜?曰离欲。执于善恶,是多欲。人之多欲,最先利益自身,然后分亲疏,及至圣人,则不仁不亲,以其无欲也。百姓先厚待自身,著力于一“身”之需;善待亲人,著意于众“身”之欲。如果悟明天地良心一体,则人身不分美丑,名分不别贵贱。是故吉藏《三论玄义》云:“业性本空,由心故有。”由此观之,印度人之多欲,与日本武士道之欲实无差别。日本武士与印度种姓皆未心如明镜,不能照见心上多欲之蔽耳。
日本武士内心多欲,欲外铄人,故主动将身体工具化;以其心不离欲,为人处世非出于自明之心,而受命于君权神道,身体被动成为他者的利具。婆罗门和刹帝利为满足自身多欲,把欲望之力解释为宗教业力,进而物化成种姓制度,人人皆被动接受业力,人人难逃种姓枷锁;众生迷信宗教,忍于种姓,自我安慰自觉忍辱可得福报,积极行善足可消业,自觉戴牢枷锁,幸福接受屈辱。多欲的身体熬煎蒙昧的心,蒙昧的心牢笼屈辱的身体,心与身异化成互为敌对的工具,如此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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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属于心性思维范畴的概念一旦错植物理性的身体范畴,非但无助于实践躬行,反而在消解身体的物理承载功能,无论狂如日本人切腹,无论狷如印度人忍辱,最终都会同样阻碍实践与实行。广而推之,当纳粹为解决一战败后的国内经济政治矛盾,在意识形态上把心性概念有意植于身体生理范畴,打上科学的旗帜强划人种的智力和道德等级,便催生出不亚于宗教种姓制度的种族优越论。其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暴虐性,正如希特勒《我的奋斗》所说:“优等种族有权消灭劣等者。”
印度人狷,日本人狂,希特勒虐,表现不同,实质皆“多欲”,皆未明义利之辨也。义利之不明辨,徒欲自由,只求个***利,则利令智昏,心为欲暗,难免会堕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暴行。抛开政治和经济原因,上述不同国家和民族的种种共性,皆兴于错把利欲之身性当作仁义之心,又以误解的文化制作仪轨束缚百姓,谬种流传,渐渐内化成民族惰性。
西方的自由观,日本的武士道,印度的轮回说,其实一也,皆昧于义,惑于利,惘于欲,而乱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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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贪欲的满足使人快乐,然则快乐易消易逝。所以追求快乐的人都会急功近利,看不长远。人,存在于时间之中。多欲,则仁心蒙昧难明,不知时也,不识时中也。
法家急功近利,儒家文化喜欢看长远,道家的眼光与天齐与地久。几千年来,中国人熏陶既久,基本上明白何地只争朝夕,何事风物长宜放眼量,又何时天要下雨姑娘要嫁只能顺其自然。中国人的时间观,是入世的,是时中的。
而印度人的“劫波”说,则是神话世界里的长尺度时间观。人人不得不活在虚幻却又真实束缚身心的无穷轮回中:出世而累于无明,入世则昧于情理;作人而不通人情,做事则碍于贪嗔;处处不守时,不守信,于世扞格不入。与印度人相异,伊朗人活在马赫迪末日前夜,时间尺度极短,于是人人不得不活在当下,放弃希望和等待,唯有钻营投机。
法称《释量论》已破“业力宿命论”:“业非实有,唯是心相续中习气显现”。按照康德,时间和空间是人的先验主体认知能力。这能力的养成,与他们的历史生存环境与有关。伊朗,是四战之地,北有斯拉夫人,南邻阿拉伯人,西望突厥人,隔海欧洲人,四邻虎视眈眈,伊朗忧心忡忡。印度负山抱海,本来高枕无忧,可惜上天陷落出一个开伯尔山口,历史上各路军队一波接一波开入印度。长久生活于这种逼仄的生存环境里,既不能独立自主,又不能专一持久地依附于某一家,还在乎什么道义,又计较什么长远与虚无,快乐一天是一天,能赚便宜且赚便宜。仿佛历史上的郑国,北有晋,南邻楚,东望齐,西面韩,四战之忧患里,以至于孤愤孤勇,故谓之郑声淫。伊朗和印度,赚小便宜则自大于友,吃小亏则自失于敌,纵情于贪嗔之间,其非淫乎?
淫者,过分也,不合度矣:印度和伊朗的历史造成非常相同的善恶观,即善恶不分。印度人令善和恶归于无善无恶的业力,无关于仁心,只关乎一念之间的业果;伊朗塔基亚原则更直接了当,善与恶皆不再是形而上的标准,而是因人而异因地制宜的算计,成为求生自救的实用工具和投机取巧的手段。所以印度人和伊朗人行事,只顾满足自己当下的需求和欲望,不关心他人,不关心明天的自己以及自己的明天。一旦失去仁心之尺度,则人人异化为算计,事事物化为权宜,自役役人,无根无柢。无耻之耻,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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