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手 于 2025-6-23 18:00 编辑
1 我出生在青城山。 自古青城天下幽,那里层峦叠嶂云蒸霞蔚,自古是神仙修炼之地。随处仙气袅袅鸟语花香,随处可见风餐露宿衣炔飘飘的身影,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那里出过多少神仙我不知道,据说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有灵气。 峨眉山白云洞的老神仙对我和小青说,你们是灵蛇。 灵蛇,就是沾满灵气的蛇妖。
我不知道,我的灵气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从我开始想做一个人开始。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一天开始想做一个人的,也许是一场雨之后,也许是一次闪电之后。 也许是那天,我看见那个小神仙流泪。那时候我还是一条小白蛇。 他把我从秃鹰嘴里救下,用草药擦洗我的伤口。我疼得缩成一团,他的眼泪落下来,落在我的皮肤上,痒痒的。 我摇晃着尾巴问他,我为什么不会流泪? 他说,人才会流泪。 那天我想,会流泪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啊。
我问飞过的麻雀和金铃子,怎么才能做一个人呢? 它们说,用山泉水清洗身体。 我问山上的松树和柏树,你们见识多,怎么才能做一个人呢? 它们说,要坚持不动,风吹不动,雨淋不动,雪埋下来不动,山洪爆发也不动。 我问河边的石头,你们已经几千岁了吧,怎么才能做一个人呢? 它们说,要练习冥想。
最后我问救我的小神仙,怎么才能做一个人呢? 小神仙说,做人是很麻烦的事情,我们修炼的目的是不再做人。 我说:听说人会流泪,这很有趣。 小神仙搔了搔头发,要去云游,找到一块风水宝地,找到一个师傅。 最后他说:你去峨眉山吧,那里离天更近一点,估计有法力非凡的神仙度你。
峨眉山果然是风水宝地。 那里有松涛雾霾,白云飞鸟,金顶日出,还有白云洞的老神仙。 我在白云洞旁的清风洞住下,每天在洞里冥想,饿了吃树叶渴了饮山泉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日子一年一年过去。 直到那个小青蛇的到来。 我已经在洞里冥想近两千年。
每天冥想结束,去旁边的白云洞,拜老神仙为师,听他讲道。 师傅说:既然你立志要做人,一千年修身体,一千年修思想,一千年修心。妖精没有规矩,自由自在,做人有规矩,有规矩就有约束,有约束就有艰难,渡劫是成为人的关键。 师傅也说,做人是很麻烦的事,很不自由。 师傅还说,有些约束是外在规则加给你的,有些约束是你自己内心修炼领悟到的,这些难关,都要你自己一一度过。 虽然我还不明白,但是我一一点头。 我的道行一天一天突飞猛进。
小青蛇每天在清风洞外陪我,有时候也陪着我去听师傅讲道。 师傅说,青蛇还小,还需要慢慢修炼。 小青蛇不以为然:我干嘛要成为人呢?
有一天我正在清风洞冥想,突然听见小青蛇的呼叫:姐姐救我。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只大秃鹰正在撕咬小青,像上次我遇到的险境一样,我迅速扑过去。秃鹰飞走,我看见小青蛇身上的伤口,眼泪流了下来。 突然这一切不见了,哪里有小青呢? 只有师傅坐在清风洞外的大石头上。 他摇着头叹息道:你差一点就修炼成了,终于功亏一篑啊。你会流泪了,这很好,但是不要忘了,事不关己,你完全可以不管不顾。人心的残忍,你终是没有修到。 我听不懂。
我还是决定下山,小青欢天喜地,她说,姐姐,我也要去。 老神仙给我取名:你就叫白素贞吧。 我问:素贞是什么意思? 师傅说:恪守做人的规矩,朴素敦厚,忠诚坚贞。 我说:师傅,我还是不懂。 师傅说:脚踏实地,重诺重情,不轻诺诺必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郑重地点点头。
2. 杭州,箭桥双茶坊。 白家绣坊四个字被竹竿挑了,挂在窗棂上方。 每日我坐屋内绣花,直绣得手指头有了厚厚的茧子。青儿打扫庭院端茶送水,闲时,逗猫遛狗,十分快乐。 客户订单越来越多,但换得的银两只够糊口。 青儿笑我,姐姐何苦。 我想起师傅的话,低头闷声作答:你不懂。
清明节,青儿闹着要出门玩耍。也学着那些人扫墓装扮,换了素衣素服出门。 西湖,断桥,微雨如织。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和青儿立在雨中,急急呼唤船家。 船家将船靠近,白衣公子坐在画舫中,原来画舫是他包下的,他让船家捎我们一程。 船舱狭小,书生拘谨端坐对面,低眉垂头,不敢多看。 青儿促狭,一阵风吹过,小船摇晃,三人东倒西歪,书生躲避不急,面红耳赤,依然不敢抬眼。 好个迂腐的白衣公子。 青儿热情搭讪,一通打探下来,公子有一句是一句,句句实在。自称许仙,父母双亡,姐姐已出嫁,现在一生药铺做伙计。 公子必是厚道之人,不由心生欢喜。
下得船来,我也频频回头看他,眼见他眼里有依依不舍,眼见他眉眼有局促不安。 青儿做法,一时大雨瓢泼。 那许仙掏出伞来相送,说是姐姐早上让带的,现在派上用场。 欲返身,青儿笑起,公子,明日何时到白家绣房来取伞。 他慌慌张张答应,又返身入了雨中。
次日黄昏时分,他才到达。说是生药铺繁忙。 青儿换了老实舒家的油纸伞归还,八十四骨,价值一两白银,他不要,坚持要姐姐的破伞。 我唤他入屋,沏了西湖龙井,相对坐下,说一些感谢的话,顺便聊一些家常。 他侧身端坐,依然老老实实作答,有一句是一句,句句实在。 临别,我将破伞,新伞,以及我手绣的金丝荷包一并送他。 他突然红了眼眶,依依不舍离开,一步三回头。
欢喜就是这样来到我们之间。 一来二去,我们私定终身。 他要娶我,却囊中羞涩,他让我等他,去找姐姐借钱。 我返身去当铺,当了临别时师傅送我的雄黄宝剑。 青儿笑我迂腐,和那个许仙一模一样,她随手变出几百两白银,我立刻变了脸。
终是结成了夫妻。 和姐姐姐夫一家互有来往,许仙辞了生药铺伙计,和我一起研读医书,在镇江渡口码头处开了一保和堂生药铺。除了抓药,煎药,也出售一些跌打损伤,金创膏药,生意渐渐红火。 日子平淡如水,却温情脉脉,花好月圆。 我们是俗世里一对平凡而幸福的小夫妻,有一茶一羹一饭一蔬的恩情和亲情,相看好处却无言,只有欢喜,每日每日的小欢喜。
3. 腹部渐渐隆起,有小生命即将到来。 一家人欣喜万分。 青儿每日听我腹中动静,她眼巴巴地盼着。 那日,官人说要去卧佛寺祈福,保腹中孩子和我平平安安。 回来时,说是途中遇到金山寺的和尚,给了他一个泡酒的方子。
端午节倏忽而至,青儿打扫庭院,我嘱咐她不要外出,以避开那些熏人的雄黄味道。 青儿说,姐姐,那么点雄黄奈何不了我们的。 她说得对,但她不知道,我已有身孕,法力不能施展。
晚上,夫妻对坐,官人取出泡好的酒,青梅,桂花和蜂蜜的味道浓郁,香味扑鼻。 香味中掩藏着一些涩,有雄黄的气味。 我掩鼻欲吐,抬眼看见官人热辣辣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深深地温情和信任,我不能拒绝这一刻的温情和信任,这些珍贵的温情和信任,我仰头喝下。 后来我才知道,是那个秃头和尚骗他,说是这方子可以治疗我的旧疾。 官人果然是迂腐愚蠢之人。 我又怒又气又伤心,却不能言说。 他终是看到了我的真身,一条大白蛇,那一刻我不动声色,冷冷相看。 他却吓得晕死过去。 果然不堪重用啊。
师傅,这人间果然是渡劫,我的劫难终于到来。 这劫难有生老病死,有信任危机,有人心距离,有精明算计,它们是一座一座大山,我需要一座一座艰难翻过。 只有青儿,她始终在我身边,信我救我搀扶我。
飞身去昆仑山,盗取仙草。和守山灵禽斗智斗勇,九死一生,最后我跪在仙翁脚下,恳求仙翁救我官人一命,我将以命相还。仙翁终是通人情,他怜我腹中孩儿,怜我心中凄苦,免费送我仙草。
那许仙醒过来,却不见了。 听说他去了金山寺。 我没有怪他,我知道他心中害怕,逃离内心的慌乱是第一选择。毕竟我是蛇妖,他是凡人。但凡凡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不由自主害怕。 只是心中越发凄苦。 肚子越来越大,我手抚腹中胎儿,这一刻,深呼吸,安静,我是母亲。 眼角是青儿忙碌的身影,她依然欢喜,无论许仙在不在家,她依然欢喜。
几日后,许仙归来。 他手抚我腹中孩子,转头看见我憔悴的脸,不发一言,突然眼泪直流。 他轻轻地说:娘子,你受苦了。 我大哭。 我知道,我终于从法海手中夺回了他。 他也憔悴了不少,这些日子,他一定在挣扎,和人妖殊途的境遇挣扎,和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感挣扎,他一直挣扎在相信爱情还是相信道义的两难之中,他是凡人,他也有他的不易啊。 我们相拥大哭。 我倒进他怀里,像迷途的船儿终于靠岸,我们终是最亲近的人,终是这苍茫人间互相搀扶着互相信任的亲人。
4
六月间,算着孩儿也是这几日到来。 官人说,娘子,我们出门散步如何?青儿收拾了一点香帕,香囊,折扇之类,搀扶着我出门,我们慢慢闲逛。 一一路过绣坊,纸坊,染坊,画坊,酒肆,勾栏院,应有尽有,各有各的热闹。 一一卖拨浪鼓的小摊,耍猴戏的艺人,卖糖画的老头,卖鹦鹉的小哥~~~ 路边一测字算命的摊子,官人驻足,打算给孩儿测一个吉利名字。 腹中一阵咕噜,青儿扶我如厕,回来时,官人已不再。 四下张望寻找,听说随着金山寺和尚走了。
这一去就是多日。临盆在即,心中焦急。 和小青去了金山寺。 跪在大殿内三日,求那法海放了官人。 我苦苦恳求:我只有一个卑微的愿望,和官人一生一世相伴到老,我不作恶不害人,只想老老实实做个好人。 他闭目诵经,不发一言。 我声泪俱下质问:出家人慈悲为怀,何为人何为妖? 他沉吟说道;你是异类,异类是违背天理,违背天理就是妖。
这群贼秃,打着正义凛然的幌子,干着拆人家庭坏人姻缘的勾当。这人心的坏,哪里是我们妖精比得了的。 不得不战。 既然我是妖,我就要兴殀作法。 我要淹了你金山寺。让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贼秃,统统喂鱼。 我和青儿做法,大雨狂风忽起,江水漫过提罢,一路淹没农田,村庄,房屋,浩浩荡荡往金山寺而去。 那法海搬来天兵,金山寺在风雨中一寸一寸太高,无法淹没。 背水一战。 大雨倾盆,江水涛涛,一泻千里。 我哪管洪水滔天,哪管水中人头浮动,哪管山河变色,人间炼狱,那是法海的事。
官人终于出现,我拥上前,他竟一脸痛惜。 他说,他本来怨恨法海拆散我们,但今日我竟然不顾人命关天。 他说,法海说得对,我果然是心狠手辣的妖孽,平日里不过是深藏不露而已。现在,他终于看清了我,要剃度出家,以弥补我犯下的滔天大罪。
腹中急痛。鲜血和着雨水将我包围。 我晕倒。 醒来,身边一粉雕玉琢小孩。 而外面的世界,满目疮痍,到处倒塌的房屋,淹没的农田,漂浮的人体,瘟疫大爆发和流离失所的灾民。 官人的相邻,官人的姐姐一家,竟然在洪水瘟疫中丧生。 听到噩耗,我再次晕倒。
醒来,青儿抱着孩儿说,姐姐,我们回峨眉山吧。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不出话,眼泪一直一直流淌。 青儿说贼秃未灭,他们终会打上门来。你说那许仙助纣为虐,他竟然不顾老婆孩子,他竟然相信那贼秃的话,为了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干我何事?那都是贼秃逼的。 我望着她和孩儿,依然说不出话,只是眼泪一直一直流淌。
心里有一根一直绷着的弦断了,我知道,我和官人好像已经没有了未来。 我倾尽全力付出,执着相信的爱情,已经没有了未来。 这次,他站在了道义一边,他终于斥责我,是妖,是包藏祸心的妖。 我不知道官人会不会反悔,我知道他一定会。 他一直是个优柔寡断,迂腐愚蠢的人类。 他一直在相信的爱情和相信的道义之间左右为难。如果他不相信,我不会爱他,他始终柔软,爱上他是我的劫难。
5
现在,我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我是妖。 很多年,我湮灭妖性,用很多人间的规则束缚了自己,很多年,我丧失灵性,过着无趣且没有性情没有自在的生活。 我一直以为我不断修行,恪守着做人的操守,就可以修炼为人。 可是面对爱情和道义的两难,我依然选择了兴妖作怪,我终于触碰到了官人的底线。 官人依然是那个迂腐厚道的书生啊。 他见不得人间疾苦,他是善良之辈,他不过是辜负了我和我们的爱情。
我果然是妖,我唯一贪求的爱情,也许是从许仙那个男子那里偷来的。 他是一个简单厚道的男子,平凡烟火的男人,他把所有的不聪明的迂腐都呈现给我。 他一直让我心疼,让我心甘情愿和他一起,去承认做人的所有束缚,和所有苦难。 可是,每个人不仅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有父母亲人,旧人相邻朋友,这些都是牵绊着他的人间足迹。 我造成的伤害让我无能为力。
我相信他爱我,我曾经相信过,我们的爱情可以地老天荒,对抗一切不合理的人间规则。 只是我不知道,当灾难来的时候,他伤害我,也是因为他的不聪明和迂腐。 我笑了,我们有相同的迂腐。 也是厚道。 做人有这么多的束缚,这束缚让我觉得,是修炼,也是成长。 是啊,因为他的善良我才爱他,因为他的迂腐不聪明我才爱他。 我本是一个聪明的妖精,我就是为了做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人,才来爱上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人的。
到处都有规则,确实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现在,我也用我妖精的聪明算了一笔账。 如果所有的后果由我一个人承担,那么这个世界上的伤害,要少很多,这是最小的代价,多划算啊,现在,我早就不想再做一个受尽拘束的人了。 为什么不做一块石头,为什么不做一朵白云呢?“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现在,我想做回妖精,从头开始,修炼妖道。
我该把一切都归还了。 我毕竟做不了人。 所有的历练都是我的成长。 我若提笔写相思,现在,我没有相思,我要把所有人间的相思都归还给人间。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官人,你给过我的爱和信赖,我要一一归还了。现在我不想负你。比起爱情,我更害怕辜负啊。 法海,谢谢你让我意识到,我依然是一只任意妄为的妖。 只有青儿,她倾尽全力为我,她让我心怀愧疚和感激。 还有那个孩儿,他还小,我更不能给他的人生带来阴影。趁他还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妖不分的母亲,希望他从小不被他人看做异类,被他人善待,遗忘出生带来的不同,从此不在人间受到伤害,这就是我将离开他的原因。 我不懂什么叫慈悲,我只是觉得,这是我应该承受的一切。
6那天,法海果然上门捉拿我。
我对青儿说,你去峨眉上等我,我脱了这肉身,就和你一起,做逍遥快乐的妖精。做人真是无趣啊。 她离去,她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那天,我没有逃离,我跪在法海面前。 那个许仙果然和我一样痛哭流涕,也跪在法海面前,求法海放了我。 我抱了抱孩儿,把他交给许仙,我说,我法力无边,这些不妨事,你要娶一个人间的女子,给孩子和你一个安稳的家庭,有平淡琐粹的小幸福。而我没有资格,只能带给你伤害。 我是妖,我要走了,我们人妖殊途。 他拉着我,痛哭,不忍。 我没有流泪,我知道,我已经是一个妖精了。我希望未来漫长的时光,他要好好的。我会记得他。
我跪在法海面前,我说师傅:许仙和孩子是无辜的,求你放他们生路。 他默然颔首。 现在,我把最后的肉身归还法海,把我三千年的功力一刻清零,我终于还完了所有的人间负累。 我想,我早就不耐烦做一个人。
宝塔压下来的时候,我突然记起了峨眉山的清风洞。洞外一直种着一株木芙蓉。 花朵较大,色泽鲜明,浓郁华美。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清淡无言,不着情绪。 这是抽离之后的凝视。 那里生长孤独,那里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那是无人之境自生自灭的顺应和欢喜。 那是清风白云,千载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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