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樱桃
樱桃之于六月,有着婴年明澈的天真率性与孜孜喜气。
从记事起一直到八岁那段夏天的时光,总是被外公抱着或牵着,
沿着镇上唯一的那条青石板老街笃悠悠地行走。目的地是老街尽头的
那处老茶馆,茶馆里有个简易书场,外公天天领我来镇上就是为赶这
一趟趟午后听听书吃吃茶的乐惠。
我是好奇且贪恋的,对于街道两旁各色的铺子及小摊头,身子总
是不安分地前后左后忙勿煞地看。即便当时家境贫穷,外公对我亦是
好的。他常会说,囡囡啊,今朝外公只有两角闲钱,不过你看你想吃
啥只要钱够买我就买你吃啊!今时今日,每每回忆这句话我就有泪欲
落,想想人这一生,所谓快乐所谓满足,不过就是有人肯来对你说,
我虽然钱不多,但在这限度内你想吃啥想用啥尽管吃尽管用。所以,
原来曾经我亦是有如此丰盛的快乐与满足。
樱桃出现于我五岁那年,在我眼眸中那是一小箩筐繁华的朱红的
亮光,我的欲望顷刻就被这亮光活活定住,似在瓦石之间发现一块珠
玉那般惊喜得不肯放手,就牢牢抓住箩筐边,任凭外公怎么哄骗都不
愿意离开。
物以稀为贵,樱桃的价格在那年代更是惊人的,一斤可抵半月伙
食费,且要半斤起称,一般人家是舍不得买来吃的。外公根本买不起
半斤,就和小贩打商量,加上我不肯撒手地任性哭闹,终于用两角钱
买了六个樱桃。
到了茶馆,外公用水洗好樱桃讨了个小碗摆放在我面前桌上,我
半跪在凳子上捧着白瓷碗高兴瞧着那些红艳艳的小果子,然后小心翼
翼慢慢地一个一个吃进嘴里,是清甜,直入肺腑。
平常听书听到一半我是就要小孩子脾气上来开始吵闹着回家,惟
独那天以后我变得很乖很安分,居然也假模假样随着大人们一起鼓掌
叫好。大致也从那时,开始喜欢上评弹,看着书桌两边,女子着繁花
旗袍,妩媚得轻拨琵琶;男子穿素色长衫,倜傥得指扣三弦,然后在
外公的指点下知道了她和他演绎的是《白蛇传》里的许仙与白娘子,
是《三笑》里的唐伯虎点秋香,是《来生缘》里的孟丽君和皇甫少华,
是《玉蜻蜓》、《描金凤》、《红楼梦》,还是《玉堂春》、《珍珠
塔》、《长生殿》。
九岁那年,外公病倒卧床,不能去茶馆喝茶听书。我在那个春天
里天天放学后去野地里挑马兰头摘枸杞藤,让父亲去市区卖小菜时顺
便一起卖了,几毛几毛地积攒,满了十六元就托隔壁爷叔买了一个红
灯牌收音机回来。每天傍晚五点到七点有评弹书场,我就坐在外公床
边和他一边听一边做作业。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他逝世那天,我是第
一个发现他的,那天我睡不着,夜里偷偷爬起来,溜到外公的房里,
想让他给我讲故事,我没在床上看到他,然后发觉自己脚下竟是他的
身体,他死了。我如今还在想或许那天本来外公没有死,是我的粗心
大意踩死了他,是我踩死了他,这将是我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心结。
所以,朱红之于樱桃,是一份女子的六月情愁,是繁弦急管里的
一曲惘然清唱。它们在阳光下的白瓷盆中潋滟着,有流光飞舞出某份
自然的不染烟火气的美好。
我静静地,静静地,静静地咬下去......
是四季来回反复,一个一个六月的滋味浸润每一处细胞,浓淡之
间我终于知道了时光。那里有份清甜在唇齿间来回反复,一个一个薄
脆朱红的樱桃,它们是时光专门留下的诱饵,着意要钓出我的眼泪,
为昔日那片照耀着我的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