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镶嵌在每个窗子的暮色里，喧嚣与埃尘，朝云与落日，春夏与秋冬，都在隐隐的灯光中安静下来，整个村庄里弥漫着些许煤油的味道。猫偶尔会出现在街头，闪着蓝蓝的眸子，看到有人走过，嗖地跑个无影无踪，狗的嘶吼显得焦躁而莫名其妙，常常是一味地望天而吠，无休无止，吵到主人家动了无名，一番棍棒，它也只好哀号着钻到墙角旮旯，犹自不平的哭诉，它在忐忑什么呢？
那时候没有电，没有电视，没有电脑，也没有爵士与霓虹，煤油灯是夜晚村庄唯一的灵魂，黄昏沉到眼底之后，每家每户的玻璃就朦胧且温暖起来，隔着近三十年的时光，如果你悉心去看，去想，去融入其间，尚能感觉到煤油灯下，小饭桌上腾起的热气，小咸菜的清香，玉米粥的甘甜，是了，是了，还有父母溢满幸福感的轻嗔，“慢点儿，再慢点儿，别烫着，别咽着，你这孩子……”，放下碗筷，多少闲暇在父子的嘻嘻哈哈，祖孙的海阔天空，抑或母亲的针头线脑中慢慢流走，一盏盏煤油灯亮起来，一盏盏煤油灯又暗下去，星子懒睡枝头，一两声鸡鸣响起，告诉你，这就是生命，这就是光阴！
无奈嘛，当然有啊。外公从来视煤油灯为大仇，而且辄欲灭之而后快，却屡屡遭到我的抗议，“才七点多，再玩一会儿嘛！”“你这孩子，这煤油多贵，一点就是一晚上，快吹了睡吧。”折来折去，最后还得依了老人，我就气哼哼裹在被子里不说话，其实人老了觉少，外公也睡不着，他就喊我，我堵气憋着，连大气也不出，或者假装打呼噜，外公也不急，当然他是有底蕴的，他的故事呗。不消三分钟，祖孙俩和好，外公就一遍遍讲那些轶事与传奇，从薛平贵征西，到孙猴子大闹天宫，到日本鬼子进村，还有什么白老头儿看病，拘大缸那些狐狐鬼鬼，反正人间天上，形形色色，岁月的蹉跎渐行渐远，但老人的白发却愈发真实起来。虽是这样，外公却从来不讲他是如何与外婆被人拆散，也从来不讲他如何在齐膝深的冰水里捞柴，以至于落下风湿的病痛，是的，他不讲，他是个能担当的男人。
宿里起夜，外公总是和我一起醒来，火柴在他枕边，可煤油灯一准儿在触手不及的地方，老人说那多不好，黑夜里看不到，摸索着碰倒，该糟蹋多少煤油？往往下半夜的时候母亲的煤油灯还在亮着，与外公不同，母亲热爱着窗台上的小油灯，就像热爱着她那青春的生命，她一般晚上睡得很少，有时干脆不睡，为什么呢？给自己找活儿，给这个家再多一些温暖。搓玉米，剥棉花，做棉衣，纳鞋底儿，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母亲一打一打雪白的鞋底儿，像小山一样堆满炕梢，外公的，父亲的，我的，妹妹的，甚至叔叔的，姑姑的，表舅的，反正林林总总，大大小小，一年四季，那是她永恒的功课。
母亲坐在煤油灯下，四壁里空空荡荡，三月的花香，七月的蟋蟀，十月的清露，还有十二月的风霜，都被她纳进鞋底，夜长，夜静，夜闷，夜冷，有时困倦会坠着针尖儿扎到她结实饱满的指尖上，她不惊，不叫，轻轻吮一下针眼儿上的桃花，睡意就混了过去——后来才知道，这困字是个令人很痛苦的东西。小学从三年级开始，每天早晚都要到小学校里上自习，一个班上二十几个孩子，便是二十几盏跳动的小煤油灯。
油灯的种类好多，但村庄里最普遍的是那种肚儿大脖儿细的家伙，蠢蠢笨笨，毫无创意可言，对于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们来说，那种潜意识里的创造欲与主宰欲，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一发而不可收拾。一个驼鸟牌墨水的小瓶子，外加一枚半自动步枪上的弹壳，稍加改装，一盏熠熠生辉的新式油灯就成了：弹壳的底部用铁钎敲透，卡在瓶盖儿上，用锯条在弹壳由下而上三分之一的地方开一个窗户，把灯草剔出一点儿，让煤油浸透，等到灯草燃起，弹壳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烟囱，冒出的油气再次点燃，这样光芒就会数倍于普通的油灯，然而久而久之才知道，原来“新发明”的消耗也同样畏人，因此也就只能昙花一现，没有真正意义上流行开来。
早晚自习是件很辛苦的差事，而且最念念不忘的便是隆冬时节。早上冷，教室里的煤炉刚打开，病病恹恹，窗上的霜花很厚，用手指摁下去也看不到融化多少，大家睡眼惺松地从家里摸到学校，都被冻得嘴唇发紫，时不时需要到煤油灯的火焰上去烤手，呵出的白气儿燎绕在晨曦与雾霭的纠结中。而晚上则是另一番光景，八点钟之后，到了第二节课的时候，紧张了一天，看看老师不在，大家的精神就慢慢松懈下来，交头接耳，有的干脆就大模大样地打起瞌睡，可人算不如天算，刚瞌了一两下，就听到“嘶啦”一下，一股头发烧焦的糊味儿蓦地在空气中蹿起，老师走进门，提鼻一闻，笑而不语，孩子们苦，便是煤油灯也不放过，他叹口气，走上讲台，在黑板上画一个大大的问号，众皆默然！
等到了蜡烛大行其道，煤油灯早就变成了配角，再后来湮没无形，其实在蜡烛时代，村庄里也就实现了用电照明，只是经常会停电，蜡烛变成了一个鸡肋样的替代品，最终随着社会的进步，它也没有逃脱三分无奈七分寂寞的命运，譬如曾经的小煤油灯。夏天里老屋翻修，搬家扒房的过程中，在外公生前的屋子靠墙一角的地方，意外地发现了一枚弹壳，就是当年改装油灯的那种，把土锈擦净，不禁陷入一种深深的回忆：外公，小学校，老师的问号，以及煤油灯下小山一样的鞋底儿，皆已掩去无声，只留我带两鬓风华，想这些过去的事情。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0-4-22 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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