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水般的童年轻易流过,流水帐的人事难以忘记。
——题记
童年断章
【壹】秘密花园
小时候,我算是有花园的人。
曾经,距离我家一公里处有个黄家花园,顾名思义以前是黄姓大
户人家的私人花园,后来被翻种成一处玫瑰园,看门兼花匠是个五十
多岁的老头,叫阿福叔。
和阿福叔认识是很有趣的,我那时大概五岁(其实自己是不记得
了,只是后来阿福叔常对我提起),那天正是玫瑰花开最旺的时节,
午后巡视时,他在花园外篱笆旁发现我双手抓紧篱笆往里面张望,他
以为我想要摘花,于是采了各种玫瑰各一朵给了我。谁知我拿了花闻
了闻,就把它们放地上,然后继续回到篱笆边抓紧篱笆往里面张望。
他很奇怪我的举动,问我看什么,我指着一朵欲开的花苞说看开花。
等到傍晚的时候,他忙完手头的活,惊讶的发现我还在篱笆边守侯着
等那朵花开。后来,阿福叔为把我送回家,就对我保证说玫瑰是上午
开放的第二天早上他会来接我去看那朵花开。
从此,阿福叔的玫瑰园,每年春天夏天是年少的我最爱去的地方
了。在花丛中与玩伴捉迷藏嬉戏,累了就卧眠在花荫下,看蜜蜂嗡嗡
地忙碌,蝴蝶上下的翻飞,那些个下午是惬意而又短暂的。往往等我
们离开后玫瑰园是大片狼籍。阿福叔从不责备我们,只说这样子会让
明年的玫瑰开得更旺。
稍长点,便不在玫瑰园里胡闹了,只是赏赏花,和阿福叔聊聊天
并跟他学种花。经常我不务正业,把一些乱七八糟的籽啊核啊苗啊挖
了一个个浅浅的坑,将它们种下去,浇了水,待着它的抽芽长叶开花
结果,记忆中貌似它们的存活率接近零。
最不想见的场面是所有玫瑰大片凋谢,那些红玫瑰、白玫瑰、黄
玫瑰、粉玫瑰,它们的花瓣,只是被风轻轻一抖,翻飞于空中,一场
春梦随云散,顷刻地面就铺满层层香魂。我曾试过用手轻轻聚拢捧起
它们,一时间,花瓣们传递给我一种无法言传的滋味,那么柔软,天
衣无缝的塞满两手的缝隙,像丝缎,细腻地摩擦掌心,不知怎的,就
突然跳跃出羽化这个词语。
如今,阿福叔已经离开人世十年多了,那片地,成了工业园。没
有人可以告诉我玫瑰们去了哪里,我的秘密花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彻
底消失,下落不明。我想,它们定然在遥远的某处春天里,怒放。
【贰】甲骨文
即使是童年的世界,那些外面的尘灰与烟云也会幻成一股尖锐的
暗流,猛然而坚定的涌进我的心口,下起一场生疼的暴雨。
读二年级时,教室里的黑板边上有一个“写字园地”,那儿张贴
着班里写得最好与最差的字。整整半年这名额被我和我的同桌给承包
了:她最好,我最差。即使考试,我也是第二,她第一。
终于某次,我考试超过了她。谁知她竟然在那片“写字园地”中
朝我蹩脚的字上用红笔写了很大的三个字“甲骨文”。我怒极,和她
滚在地上撕打起来。她个头比我大得多了,我比班里的同学小两岁,
人也瘦小不堪,她们平时都叫我“豆芽菜”。我被揍得门牙掉落鼻孔
损伤流了很多血,直到现在一不注意,鼻子仍会莫名出血,就是那场
打架落下的后遗症。
后来,老师冲进教室,说我不该挑起事端打架,被打也是活该,
何况我写的字确实难看的象“甲骨文”。我抓起一把粉笔头使劲扔老
师脸上,心里非常地恨:她们怎么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的自
尊。结果,我被拖出了教室,我的书在挣扎时全被撕扯坏了。外公很
好,来领我时没有骂我,他把我的书用线缝好,只对我说:字好坏没
什么,你还小可以慢慢练,而考第一却是能让别人不敢小看你的,你
也因此不可小看了自己。
二年级的下半学期,我每天七点出门上学,十点还在路上玩耍,
偶尔会站在教室的窗口听我喜欢的老师上的课,他们叫我,我始终不
肯再进那个教室。下午我常躲在柴堆里看各种小人书,甚至把外公那
些像字典一样厚实的书偷出来看,像《封神演义》《西游记》《红楼
梦》《儒林外史》《全唐诗》《全宋词》......第一次基本都是那时
看的,看得不太懂,甚至好多字都不认识(繁体的),但也看得津津
有味,不肯放手。我大概就是那个时期爱上了看书,爱上文学,也养
成了古怪孤僻的性情。
每天回家,我就会自动把双手递给外公,他用象戒尺一样的竹片
狠狠打我的掌心,因为逃学。第一天逃学时,外公打我时就严厉告戒
了:以后逃一次,加倍翻上去打。我可以编很多理由欺骗外公,但我
没有,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好孩子,说谎是坏孩子才做的。外公始终
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小个孩子情愿每天不啃一声挨越来越多的打,
还是屡屡逃学。后来,他不打我了,反而叫我不上学别在外面瞎逛,
他教我。
外公是个博学多才的人,他留过洋,会一口流利的英语、法语和
德语。文化大革命中,外公被下放到了我小时候住的这个村庄劳动改
造。他一得空就教我课本上的一切,还教我英语,下棋,每天晚上都
给我讲两个小时的故事或让我看书,不懂问他,繁体字便是那个时候
悉数认识了。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他逝世那天。
二年级的大考我仍考了第一名,即便我半个学期没去上课。三年
级的老师我很喜欢,又开始了正常的上学。我自始自终未肯下工夫练
字。我觉得那是我衡量同学真诚的尺,也是我一辈子最最真实的一部
分,不想改变。以后念书的日子里,和我要好的同学大多不是学习太
好的,学习好的依然会讥笑我那蹩脚的字。我渐渐坦然:字差劲没什
么,做人差劲就不行了。
还好现在有了电脑,打出来的字一个样,也就没那么多人在意这
个人的字是否好坏了。以现在老师和家长的眼光,我那时肯定属于“
问题儿童”也容不得逃学半学期。
现在,以宁静的姿态把这样一场童年的暴雨翻上来,居然有点眷
恋,并不是眷恋时间在那时被人活生生裂帛的样子,而是眷恋当一朵
花被风雨吹落时,曾有那么一双温柔地手用爱迎候着。
我庆幸,自己有个好外公!
【叁】林伯的风筝
林伯是我们这个村子的外来人,所以邻里都很排斥他。他的家就
安置在村尾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里。小屋原本是村里用来堆放一些杂物
的,破旧的一副被风一吹就会塌下来的样子。
大人们在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告诫我们,说这个人是特务
反革命分子,是大坏蛋,叫我们不要和他接触。我们这群孩子因此一
看见他就逃跑开,怕被他抓走,胆子大地就捡些泥巴团子远远地朝他
或他的小屋子里扔。等看见他佝偻着身影向我们望时,我心里总觉得
他不象坏蛋,因为坏蛋都是很有力气的,应该骂我们的,而林伯却只
是无奈地看着我们。
那一天,我依然记得,林伯屋边田里的油菜花开的很旺了,我和
哥哥他们在田里摘了很多,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因为可以吃那花心里
的一点点很甜的蜜。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乱糟蹋庄稼啊!你们要吃蜜,到我这儿来吧,
我养的蜜蜂正好产了很多蜜呢。不知什么时候,林伯手里拿着一瓶金
黄的蜂蜜在门边向我们招手。
我们迟疑了一下,他微笑着朝我们走来。
谁要吃你的东西啊,你是个坏蛋。一个男孩子很不屑地吧他手里
的瓶子打翻在地,蜂蜜缓缓地流了出来。
我只顾看着林伯失望悲哀的脸,他嘴蠕动着想说什么却没说。被
哥哥拉着离开时,冷不防仰天摔了一跤。后面没看清的孩子以为我是
被林伯打了,就惊叫起来,然后都飞快地逃散开来,只剩我孤零零的
一个人坐在地上。
小丫头,摔疼了没有?来,林伯抱你起来,好孩子,不怕疼,不
哭的啊!我本来痛地想大哭的,一见他伸手过来抱我,就只敢把眼泪
憋在眼眶里。
林伯的手很粗糙,可我感觉到他握住我手并拍掉我身上的泥土时
很轻很柔。然后他拿起地上还剩大半的蜂蜜瓶,用袖子仔细地把瓶口
擦了又擦,塞给了我。小丫头,这蜜很香很甜的,给你,喜欢就再来
拿啊!在我吃得直咂吧嘴的时候,我看见他笑了。笑的时候,林伯看
上去很老,脸上的沧桑皱纹很深很深。我忽然觉得他肯定不是坏蛋。
一个星期不到,我已经是他小屋里的常客了。
没几天,哥哥他们迷上了做风筝,放风筝。而我不会,他们又不
愿给我做,也不肯借我放。好几次,我都是被他们甩掉后灰溜溜哭着
鼻子回家。一次被林伯看见问清原因后,第二天他做了一个比他们好
看很多大很多的风筝送我,并说只送我一个人,让别人比不上。
当那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风筝从我手中扶摇直上的时候,当其他孩
子哀求着我让他们放一下的时候,当蝴蝶如花般居高临下俯视着其他
丑陋的风筝的时候。我真的很快乐,很骄傲,因为我所拥有的是最好
最美丽的风筝,因为我不再是一个被人嫌弃甩掉的小丫头了。
林伯真的没有为其他孩子做风筝,他只为我做,我清楚地记得那
些风筝的模样:蝴蝶、荷花、蜈蚣、蜻蜓、仙女......直到他被送到
敬老院去的那一年,我读初二。
林伯被送去敬老院后,我只见过他两次,都是我跑去看他的,他
虽然每次都微笑着给我吃这吃那的,可我感觉到他很闷很孤独。好几
次听妈妈说林伯回来过了,都是私自从敬老院里逃出来的,可在小屋
里没呆多久就被敬老院的人带回去了。我一次也没看到。
于是,我常常去他的小屋里放一些东西:吃的、我买的书。可每
次我总失望地看见它们没有消失。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正属于过了年开了春后的这段日子。我因为
高中时寄宿的,星期六才回家。妈妈说,林伯死了——是从敬老院逃
出来后,在过铁路时被轧死的。我问妈妈时什么时候的事了,她说是
星期二,还说奇怪的很,林伯死时手里还紧紧抓着半个吃剩的芦柑。
我一怔,忙冲出门,朝林伯的小屋奔去。
推开门,屋里的一样东西让我泪流满面:那儿有一只很大很大的
风筝,是一个笑红着脸的小女孩的模样。垂下的带子上写着几个挺拔
的字:小丫头,这是你今年的风筝。
我颤抖着手,扶起风筝,到田野里放飞,风很大,吹得我的眼泪
止也止不住。天很晴朗,蓝的让人觉得云很低很低。风筝飞了起来,
摇啊摇,我松开了手中的线,小女孩的笑脸离我越来越远,直至超过
了云,溶进了那片蓝色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