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色妞妞 于 2010-8-12 16:42 编辑
和一只猫对视
这是一只极为普通的猫，灰色的身体上沿着胸骨走向均匀地分布着不规则的环状黑色细纹，四肢自然也圈套着同样的环状花纹，这样色泽纹路的猫在乡村里随处可见，若是在村路上遇见，我想我是分辨不出它是否是我们家一员的。现在，它正坐在电视机顶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声不吭。
母亲称呼她黑二。
一
其实，黑二在电视机上已经保持同样的坐姿很久了，似乎在母亲开电视的时候，她就熟练且灵巧地弹跳上去了，我在母亲身边坐下来时，似乎还听见母亲轻轻地笑着说，瞧我们家黑二。似乎当时我还诧异了一下，我们家黑二，嗯，母亲这么说时怎么就和说我们家丫头一样的味呢。但是，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打断了。因为，在我紧挨母亲坐下时，母亲把身子明显地朝凳子边挪了挪，再挪了挪。
这是一根古旧的长条凳子，因着年代的远，所以沿袭当时的民风那凳子是比今天的长凳子足足长出好几寸去的。那样的凳子坐上三个人也是非常宽松的，更何况我其实长得并不宽大，但是母亲却将身子朝凳子那头挪了挪，再挪了挪。我张了张口，迟疑了一下，终于坐下来，朝着凳子的这头挪了挪，坐下来。母亲似乎松了口气，讪讪地冲我笑笑，说，这个电视剧好看，看电视吧。我便也微笑着，说好看。
一时大家都不再说话，只听得电视里一阵咿咿呀呀声。
母亲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说，你喜欢看哪个节目，你调吧。急急地递过遥控板，眼睛里竟然有着几分无措的躲闪与惶恐。
我伸出手去，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在我手心里停了停，终究又抽了出去，迟疑但坚决地抽了出去。
我的手突然空了，在空中停了停，收回来，放在凳子上。告诉母亲，这个节目好看，就看这个。
母亲瞅了瞅我，释然地笑了。
母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灯光下若明若暗地反射着黯淡的光，母亲一向是一个极为严谨的人，但此时几缕银丝在耳际垂下，零乱地舞着。抬起手来，想着为她理顺，母亲却极为仓惶且迅疾地扭过头来，我自己来，她几乎有些生气了。但随即又抱歉地笑了笑。
抬起头来，碰见黑二的眼睛，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我们，她的瞳孔里印着我和母亲的影子，我在凳子这头，母亲在凳子那头。
二
黑二坐在电视机顶上认认真真地看着我。
我正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微笑，这个平日里重复了千百遍的微笑，但是，我还是不放心，我要再好好练习，我已经微笑了一天了，脸颊有些酸痛，但是，我还得趁这个时候好好练习，要让微笑更像微笑，是的，让微笑更像微笑。
这个时候，母亲应当睡熟了吧。我刚才悄悄去看过了，她的头朝向墙，我看不真切她的表情，但很平静，是确实的，似乎还有一抹隐隐约约的微笑。轻轻地为她理顺散乱的头发，将被子掖好，在边上坐了一回，母亲依旧平稳地呼吸着，看来母亲确实是睡熟了，想了想，便轻轻又轻轻地挨着母亲躺下来，伸长手臂，轻轻揽住母亲的肩。母亲的身子突然动了动，心里一惊，只怕扰醒了她，赶紧滑下来，跑回自己的房间。原是赤脚，所以，倒也安静无声。
只是，抬眼看见电视机上坐着的黑二绿得发亮的瞳仁，心里倒是又惊了惊。
三
黑二似乎没有一点倦意，依旧在电视机顶上坐着，雕像样坐着，只把眼睛看着我。
我亦睡不着，索性坐起来，迎着黑二的目光。
猫在很多文学作品里，是颇有些诡异与通灵色泽的。但是，在黑二的眼睛里，我只看见平静和安详。
这是我童年时的那只猫么？那只和我朝夕相处的叫做黑二的猫么？那时，更多的时候，是妈妈抱着我，我抱着猫，抱着那只叫做黑二的猫。黑二在喵喵地叫，声音婉转而多变，还会拿了尾巴轻轻扫过我的眼睛我的脸，我便咯咯地笑，手舞足蹈地笑，妈妈也跟着笑，爽朗地笑。那个时候，总是有着响亮的笑声的，若是因着我们的笑声，四方的土墙上偶尔掉下些土末来，悉悉索索作响，我便舞着手欢叫，我们便笑得更厉害了。
而现在，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我看不清黑二原本的模样，只记得初始的宁静与安详。现在，黑二坐着，我亦坐着，我们之间隔着几米的距离，却恍若来来去去了几十年的光景，熟悉又陌生。
现在黑二是依然时常坐在母亲膝头的，我不能。我若离母亲近了些，母亲会退了开去，一步，两步，直至她以为安全的远远的距离。
现在，母亲依然会时时抚摸黑二灰黑的毛发，依然会时时挠挠黑二的脖颈，黑二会眯着眼，享受地摇着尾巴呼噜又呼噜。但我不能，我试过了，即使我故意让头上的发夹歪斜着将掉未掉，即使我故意把眼睛扔得远远地大叫我找不到眼镜了，母亲也只会急急地说，赶紧把头发夹好，发夹要摔坏的，眼镜在床头上，小心走过去戴好别摔倒，母亲不会爱昵地拉过我的头帮我夹好，不会把眼镜给我戴好，甚至连递一下也绝不肯了。
我看着黑二，黑二的眼睛里，我看不到慈悲。黑二看着我，我的眼睛里，黑二读不透悲喜。
四
“我们家黑二可乖了。”这是我赶了一天长路回来时母亲给我说的第一句话。尽管我是如此渴望听见她说我们家丫头。
黑二可懂事了。每天我看电视的时候，它就坐在电视机上看着我，跟我作伴呢。有时候，它也和我一起看电视，有一次呀，电视里出现了一只白猫，黑二噌地一下就跳到电视机前面，盯着看，后来猫的那一段演完了，它还绕着电视机走了好几圈，想找出白猫来呢。母亲抱着黑二兴致勃勃地说。黑二惬意地躺在母亲怀里伸直了长腰，眯着眼由着母亲为她挠痒痒，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当然，偶尔她也会睁大眼睛望我一下。
每天早上，如果我到时没起床，黑二总会跳上床头，伸出它的脚轻轻拍我的脸，直到我起来，它才肯下床呢。母亲继续说。我知道，母亲总是六点半起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这个习惯。
你不知道，大前晚上呀，可把我吓了一跳。一天夜里，突然听见黑二发出极大的呼呼声，开始，我没理，但后来小屋里动静大了，我赶紧起来看时，刚拉开灯，就看见一只肥大的黄猫一瘸一拐地从客厅阳台窜走了，走进小屋一看，黑二正守着它的娃娃还弓着背呼呼地喘气，地上一地黄毛。那黄猫比我们家黑二大了两倍呢，母亲兴致盎然地讲着，透着自豪。这时，黑二已经进小屋喂小猫的奶去了，她才当了母亲，我的母亲把小屋让给她和孩子们做新家了。是的，即使面对体型大了我们家黑二两倍的黄猫，但黑二义无反顾地赢了上去，她是绝不会示弱，绝不会退缩的，因为她是孩子们的母亲，是的，她是母亲，这唯一的理由已经足够了。
母亲，我们的母亲。面对我们，母亲总是站在她以为安全的距离之外，母亲宣布不准坐她的板凳，不准拿错她的筷子、她的饭碗，必须摆好公用的汤勺和筷子，不准和她正对着说话，甚至不准和她多说话。她不肯相信她的病症不传染。她总是焦躁着，但又总是微笑着，即使无常且无法控制的焦躁，也只是一闪即逝，依旧是微笑。但她总是惴惴的，只要我们离她稍微近了些，只要我们说话略略大声了些，只要我们脸上有着担忧，母亲便很不安，很惶恐。母亲，在病症面前，她选择了疏离，对于孩子们决绝的疏离，她是母亲，她唯一的理由已经足够。
母亲的脸呈现出泥土一样的青黑色，因为浮肿脸已经比平日里整整胖了两倍，因为越来越严重的肝腹水，躯干和四肢已经严重肿胀变形，但是，母亲依然微笑着，在我非常自然的微笑里，母亲微笑着自豪地讲着她的黑二，安详地讲着我们家的黑二，“我们家的黑二”这原是称呼我们、称呼她的孩子们的语气。
母亲顾自说着黑二的事情，黑二什么时候又从小屋里出来了，黑二安静地听着，安静地看着我。
五
外面的光从淡绿色的窗帘透进来，在光影里，黑二坐在电视机顶上看着我，一动不动，黑二的瞳孔很亮很亮。
我坐在床上，看着黑二，在这幽暗的静夜里，我的瞳孔一定也很亮很亮。
在我们的对视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亦听见黑二的心跳，看见黑二的瞳孔，亦看见黑二瞳孔里影印的我的瞳孔。那么，黑二也当听见我的心跳，黑二看见我的瞳孔，亦可以看见我瞳孔里影印的她的瞳孔吧。
那么，当黑二伏在母亲胸前，当母亲聆听着黑二的心跳，当母亲凝视着黑二的瞳孔，母亲就会听见我的心跳看见我的眼睛了吧。
我便微笑开来，如母亲一直所希望看见的那样，自然地微笑开来，那么，黑二，请你也笑一笑吧，轻轻地咧开嘴，自然地微笑吧，跟着我，你看，其实微笑不难，真的，微笑一点也不难，真的，一点也不难。
六
薄薄的微光里，黑二望着我，咧了咧嘴，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我的门轻轻地被推开，在我假寐的眼角余光里，母亲静静地站在门口，微微的一声叹息，比羽毛还轻。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0-8-12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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