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江中牡丹 于 2010-5-24 16:10 编辑
年少天真时,我一直都为“娘”这个称呼而难为情。
上小学之前,不知道“娘”也可以称作“妈妈”。那时候,我们的小村不足二十户,村头巷尾,随处可以听到或高或低、或急或缓的唤娘声。第一次听到外村的孩子叫妈妈,陡然生出满心羡慕,觉得“妈妈”两个字那么好听,觉得叫“妈妈”的孩子娇贵许多、宝贝许多。离家读书,每当周日返校,同学们都会满脸幸福的说着妈妈这个、妈妈那个,而我,说“俺娘”,不自觉的,声音会低下去,因为,年少的我觉得这称呼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似乎自己会因为这一声“娘”而变的土里土气、呆头呆脑了。
娘是地道的农村妇女,短发,偏分,黑色发卡,几十年如一日。娘从结婚到现在只用过三个发卡,前两个都是因为被柔韧的发丝磨的飞薄,锋利,断了,才丢弃了。我们小时候,娘的发卡很长,最大号的,卡住头发后还要在顶端套上一个做鞋用的铁制鞋眼,以防发缕滑落,而现在,娘只用一个小卡子就解决了问题。
娘是个好把式,所有的农活她都能做,摇耧,撒种,犁地,打场。那时候爹住学校,我们就经常下地帮娘干活。夏日的早晨短暂,叶上初阳干宿雨,很快,这“宿雨”就被“初阳”蒸融了,脚下开始冒着腾腾的热气。我赤脚趴在新翻的泥土里,用肚皮感受丝丝凉意,带着哭腔喊,娘,回家吧。娘不回头,只是躬着身体,紧捉着犁把,声声紧张的吆喝着牲口,而此时,那头牛的汗水已经开始顺着布满经络的瘦腿往下流,喘气越来越重,走路也越来越慢了。
前些年,每逢晴朗的夏日夜晚,母亲都会摘来很多野麻叶,一层层往膝盖上裹,因为娘听说这偏方能治风湿。娘的风湿是下水沤麻落下的,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种很多麻,这东西弄起来很麻烦。入秋了,割倒,一捆捆扎好,一车车拉到水塘边,一排直一排横的垛到水里,再压上一层层的木头石块等。十天半个月之后,麻沤好了,大家又都聚在臭烘烘的水边剥麻。要剥麻得先把麻捆捞上来,这就又需要跳到水里,一捆捆托起,撂到岸上。这期间,娘就经常呆在齐腰深的水里,一点点的搬来挪去。
近些年,农民的工作轻松了许多,但娘总是有活干。麦地边,菜地角,娘种的油菜成熟了,一棵棵的割倒,一捆捆的背回家,先垛起来,捂两天,再扒倒,摊开,毒花花的太阳底下晒,一棰棰的敲,再翻晒,再敲,然后,娘就收获了小半袋油菜籽。我说,这么点东西能榨出多少油?娘说,好几斤吧。我说,五十块钱就能买一大壶,你弄这点东西得费多少劲你觉得划算吗?娘笑起来,说,老百姓不干活还叫啥老百姓,再说闲着不也是闲着?
娘性子直,快言快语,爹却偏内向,少言寡语。娘整天很辛苦,爹却从来不会说“柔软话”,所以,他们经常会为言差语错而吵架,偶尔也会打。娘说爹说话象镢头,爹说娘总是无理取闹。其实,娘也不会说“柔软话”。娘感冒了,爹说,快去看看吧,输点水好的快些。娘会说,咋,怕我死了?叫我快点好了好伺候你们,我能不知道你安的啥心!
我一直不敢冒然猜测娘是不是知道有“爱情”这个词。娘说,相亲的时候看见爹床上有簇新的大团花被子,爹床前绳子上搭了好多条绒褂子,就同意了。过门那天,发现被子上的大团花变成了小碎花,条绒褂子也都不见了,就问爹,爹说,都是借的,早还人家了。我们听了就笑,觉得很传奇,娘却很平静,说,那时都那样。那时都哪样呢,我不知道。去年秋天,爹在街上被车撞了,躺在医院里痛苦的呻吟,娘接到电话,蹬着三轮车一口气跑到街上,看见肇事司机,疯了一样的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领口,边摇边喊:你没长眼吗,你眼瞎了吗,我走时好端端的一个人,你给我弄成啥样了!娘伸手去抓那人的脸,被人拉开了,娘就坐在那人的车头上边哭边骂。
娘教育孩子的方式很粗暴,或者她并不是有意的想教育我们,只是觉得该打,就打。一天晚上热了剩饭,娘盛给我,我嫌少还要,结果却没吃完,为此挨了一顿好打。那时候,学校门口的小货摊儿对孩子们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很多孩子都喜欢从家里偷鸡蛋到学校换零食吃,我也偷过,但我沉着冷静,揣起就走,大摇大摆。而妹妹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她把鸡蛋装进口袋,两手捂着,侧着身子,边走边紧张的回头看,娘当然大喝一声,拉过来便打,边打边喊,叫你偷鸡蛋,叫你偷鸡蛋!多年之后笑谈起,我们还会很委屈,我说,就因为一勺剩饭至于那么打吗;妹妹说,你打就打吧,怎么能那么大声的吆喝呢,你不知道我那时候羞的呀,简直不敢见人了!娘就哈哈的笑,说,谁知道呀,那时候怎么会那样。
娘的人生道理是在无意间教给我的。每次坐到灶下烧火,娘总会说,火心虚,人心实。娘在跟我讲烧火的技巧,但我却得到了可以终身行之的一句话——人心实。娘为人热情,说话爽利开朗,那些婶子大娘婆婆媳妇们都喜欢跟娘唠,张家长了,李家短了,娘只听着,分享,安慰,但从不嚼舌。借勺盐借碗面的,娘总是加倍奉还,娘有原则,跟人打交道,绝不能让人吃亏。
自从嫂子进了门,娘做事说话就变了很多,娘说,夹杆子婆婆,难当!也的确,上面有老婆婆,下面有儿媳妇,哪里不周全,受气的就是娘。奶奶说,你瞧小媳妇那样儿!娘赶紧说,嘘,小声点!嫂子说,我想回娘家看看,娘赶紧说,好,去吧,多拿点钱,多给你妈买东西。
姥姥瘫痪之后,娘就更辛苦了,想要照顾姥姥,又要顾及家里年龄更大的奶奶,又怕儿子媳妇有意见,自己也将近60岁的人,跑来跑去,慢慢的,就“慈祥”了很多,见人说话,一脸苦笑了。姥姥终于走了,奶奶却倒下了。跟爹相比,娘有时候表现出了更多的耐心,因为娘知道,谁家老人都有可能那样。但奶奶却比姥姥难“伺候”多了,姥姥直到临终都还是清醒的,不唠叨,不胡闹,一个人默默的坐着或躺着,而奶奶却糊涂的很,不分昼夜的想所有人都坐在她面前,一会离开,就喊,奶奶不喊爹,因为爹有时候会忍不住会对她凶,奶奶不停的喊娘,喊几声不见人来,就开始带着哭腔五婶子二大娘的乱嚷了。娘腾出手一路踢踢踏踏的跑过来,故意虎着脸说,喊啥哩?然后两个老人就一起咿咿呀呀的嚷嚷起来。
前天,娘跟我们说小成死了,我们很吃惊。小成是我小时候的伙伴,跟我同岁,早听说他得了肝病,没曾想会那么年轻就死去。娘说,你们是没看见呀,小成的爹娘都哭死了好几回,孩子都已经冰凉了,他爹还抱在怀里,把脸贴上去暖,想把他暖回来。我们听了,唏嘘不已。我说,娘啊,你得快给我弄个红腰带什么的把我栓住呀,我们俩小时候那么好,别让他把我给勾走了。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盯着我问,真的?你听谁说的?我嘻嘻笑,说闹着玩呢。娘不接话,依然瞪着眼睛,说,红腰带管用吗,哪有卖的?我现在就去买。我一看娘认了真,赶紧摆手,说,真的是瞎说,骗你呢。但娘已经站起身,噔噔噔下楼,出去了。妹妹责怪我,说,你看你!我低下眼睛,傻傻的笑。不一会,娘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条粉红色帆布腰带,宽宽的,很花俏,十几岁小女孩儿用的。娘微喘着,举起腰带给我看,说,你看这行吗,我要大红的,可人家就只有这么一条了,还是粉红的,要不行,我再别处找找。妹妹刚张嘴要说话,我赶紧说,行行,太美了,我就喜欢粉红的!说着拿过腰带往腰里扎,娘坐下,看着我,安心的笑。
我是一个不太会表达爱的人,有点象爹,所以娘总是觉得我不疼她。娘每次上街,妹妹总是拉着不让走,这样那样的亲热,而我总是匆匆说上几句就回学校,即便不回,也表现不出很亲热的样子,娘要走了,我也不怎么挽留,只是说,要走就走吧。每次回娘家,我总特意给爹带些水果给奶带些蛋糕,很少想到要专门给娘带点什么,因为总觉得娘是那么健壮忙碌,不用人操心,只让人感觉塌实而可依靠。娘有时候会说,我那闺女呀,心里没我,好象我不是她亲娘,是她远门的婶子呢!我听了这话就淘气的叫她婶子,娘就哈哈的笑,很开心。其实,娘不知道,娘不在家,我是不回娘家的,家里没娘,还叫什么娘家呢。人家的女儿回娘家,总是会让娘歇着,好好的表达孝心,而我们却相反,翘起二郎腿往床上一躺,懒懒的叫,娘——,我饿啦——。这时候,娘就会显得无限温柔,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停下,说,好,好,我去做饭,懒蛋呀,肯定又是早上没吃饭。我看得出,娘喜欢看我们懒,喜欢为我们做饭。
娘——,我饿啦——,这句话实在美妙,每喊出这句话,就觉得满心的柔情,满腔的娇气,满身的轻松。我终于明白,娘,这个字是那么有魅力,轻启素唇,很优雅的,就吐出了世界上最动听的字音,那么亲昵,那么畅快。试想,这世界上除了娘,有谁听到你说你饿了,会表现出那样的温柔呢。你饿了,在谁面前你能那么放肆、那么随意、那么酣畅的发嗲呢。
许是长大了吧,近两年我总是喜欢跟娘呆在一起,有话没话的唠着,有意无意的叫声娘,娘下地了,就站在村口扯着喉咙喊,娘——,吃饭啦——,甚至有时候写到娘这个字就满心的喜悦。或者就坐下帮娘烧火吧,一边听娘说火心虚人心实,一边听娘发牢骚。娘每次嘟囔完了都会说:给你们说也是白说,也不知道疼我。
娘,我知道你是故意那么说的,你知道我是疼你的,因为,我是你闺女。天底下,自己的娘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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