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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思美人
他又一次的逼近了我,将我的一缕长发噙含入口,细细地品尝……我的挣扎,我的逃避竟是那样的无力。
“王,就让我离开你吧。”我想说,却说不出来。
他轻轻将我眼角的泪珠拈在指尖:“原,你看,这是楚国清晨凝结的第一粒朝露。”
我幽怨地望着他。
他依旧疲倦地笑,点指于壁,那指间的泪珠宛然于壁上晶莹。他嘬唇轻吹,泪珠已上他的舌尖:“记得与你说过,你每一滴泪水我都将深藏。这是你种在我心头的第三千粒种子,我会一直等待她开花的那一日。”
王啊,为什么你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我心颤?
他轻抚我的面:“原,你叫我如何舍得下你哦……最喜你宛如中酒的那抹轻红,似痴似倦,还有数分的薄诮。你是知道的,我是那样的爱你,你忍心要我难过么?”
我无力地阖上双眼,向他伸开我的双臂……
他幽幽一叹:“天下有谁能留住这最后的温存喔。”
我感觉我的面上有一滴冰凉。
我的心碎了……
“大人,我们快到了。”一个声音从天际传来。
我睁开双眼,抑住心间的流荡,抹去满颊的泪水,撩起车帘。
一时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山仍然是山,树依旧是树。
“大人,前面山头就是嶓冢了。”造父说:“您闻这味道……”
我一惊,额际,身背,手心全是汗。
飘飘荡荡,散聚无常的香味,在我的心意间轻触漫然。
我仿佛从一个梦里又踏入到另一个梦里。
这是一个绵延数百,上千年的梦。
斑斑驳驳,风侵霜染。
梦里寒意纵横,我收紧衣衫。
花开了么?
那三千粒种子终于破土怒放了么?
王,你等到这一天了。
我踉踉跄跄地走在山路上,急切得想看到那在心头开放的的泪花!
王啊,我们的悲愿终于破茧!
素衣,黑发席卷翻飞,我终于立在了嶓冢谷间溪边。
泪水横飞。王啊,我看到了!
万千素白细碎的小花在风中摇曳。
淡香在谷间凝聚。
我痴迷地闭上双眼,让那层层叠叠的魂香顺我的心窍悠悠散入我的肺腑与经脉。
一双熟悉的手穿云破雾而至,将一朵最娇艳的小花放在了我的心上。
王,你也来了?
原,记得我永远在你心头端坐。
王,你要离开我么?
原,我们此刻最接近。
王,可否赐名于花?
原,君子停驻,此花为‘止’,你喜素衣,便唤之为‘白芷’。其下有蔓萝,如我昔日之横蛮,可为“宿莽”。
“大人,这是什么花?”造父喃喃自语:“奇怪,以前经过数百次,从来未曾见过此花……”
我蹲伏下来:“这花儿名白芷。”
我小心的欲摘取一朵印在我的素衣,才发觉,在每株花的花茎上竟然全部有细细的藤萝纠缠柔绕。
宿莽!王的魂魄!
我摔落在溪边。
我们的命运呵……
“啊!”造父惊噫:“大人,您看……”
我回头。
“这是怎么回事?”造父愣怔着:“我把藤从花上解下来,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在他的左手是一朵枯萎的白芷,右手是一缕焦黄的干藤。
王那疲倦的笑又出现我的眼前:“佩缤纷以缭转,遂萎绝而离异。”
“造父,我们走吧。”我的声音开始哽咽:“一直向南,不要回头。”
(二)抽思
昔君與我誠言兮,曰黃昏以為期。
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憍吾以其美好兮,覽余以其脩姱。
又是一个黄昏了。
王呵,你寂寞吗?
我长叹,你是不会寂寞的,你那伟岸的身边,怎会缺少个人儿依偎?
素衣上,印染着谷涧的三十九朵白芷,你的宿莽依旧缠结。
我挥手,取一朵于手间,细闻那夙愿的暗香。
芬芳如故,温婉幽远。
白芷宿莽顺着我的指掌划过,在空中碎成凄凉的数瓣。
你在我的心头虚点:“痴人,痴人。”
我伏案痛哭:“王,为何拒我于千里之外?”
你无言,仿佛正在回味那恍若隔世的感觉。
“王,你竟要将我生生揉碎么?”我的声音有如哀号。
你喟叹:“随意未必得安然。楚地虽好,奈何周边杀气深浓噫。”
“王,就让我死在你的面前,我不要活着受这分离的苦!”
你闭上了眼睛,沉沉睡了。
那朵心头的小花再次开放,花瓣上有莹然一滴夜露。
以花为媒。
我在花开花谢间憔悴,坐对一山愁苦。
王呵,天下间惟你知我从容下的悲凄。
你的魂魄指引我向南方,离你愈远,我就愈觉得你会将我淡忘。我想回头,冒着刀风剑雨,你却一直牵扯着我前往郢都。
郢都没有王呵。
流水如同幽咽,我的烦乱却无法随它而去。
故地的源头喔,是我魂魄的所在。
(三)悲回风
风起了。
“今年的秋天来的有点早噢。”造父在车辕上说:“不觉间我们离开楚国已有三个月哩。”
怎么,现在才是秋天么?
我紧紧身上厚厚的皮裘,仍然感觉到有森寒侵入。
心头的花儿也在瑟瑟发抖,我探手入怀,呵护着那一缕日渐衰微的幽魂。
王呵,你多久未曾入我的梦境里了,你终究将我淡忘了么?
二十年的欢娱难道会在百日间湮灭?前路依旧飘渺,没有你的指引,我将如何行去?
我便如风,失去了故乡,在寰宇中飘荡,不知所归何处。
我不如风呵,风儿尚且可以将你的长发吹拂,可以在你的唇齿间游移……
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迅捷的衰老。惟有一袭白衫如月,三十八朵白芷与宿莽依旧纠缠。
王呵,纵然你此刻将我呼唤,我也无颜将我的枯槁在你面前呈现。
昔日你痛得惜得爱得怜得的那抹嫣红也早被那风儿吹掠,此时不知在何人面上渲染。
我听到孤雁在风里哀鸣。
我在车中惨笑如枭。
风伴着雨点敲打着车蓬,是那雁儿将我的悲哀送达给天帝的么?
我脱掉皮裘,跌撞着下车,在雨中狂奔。
心头的花儿在雀跃,衫上的白芷宿莽在欢歌。
谁可以看出我的面上是雨是泪?!
“大人,您……”造父在我身后追赶:“您小心点啊……”
我回首向他微笑:“造父哦,来世我做你。”
忠贞的驭手惊讶的停住,跪在泥泞中:“大人,您病了。”
我大笑:“造父呵,造父。你可知,马儿比人好相处。”
我拈来一朵衫上的白芷宿莽,高高举起:“魂兮,魂兮,归来兮!”
你在我心头终于睁开睡眼:
“原,你在唤我么?”
“呵呵,我只是招回那远去的魂魄。”
“原,你变了。”
“我的素衫已经污浊,我的鬓角已有白发,难道这不是你所盼望的么?!”
“变化的不是你的外表衣着,是你的心境喔,我一直在你心头盘绕,一同承受你我的悲苦。你却怀疑我的存在。”
“呵,呵,呵,你的话语依旧动人。”
“叫我一声‘王’,好么?”
我笑着拂袖。长袖在风雨中曼展,衫上的白芷宿莽在空中翻飞,我盘旋而升落:“王,且观我最后一舞——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伤太息之愍怜兮,气於邑而不可止。
糺思心以为纕兮,编愁苦以为膺。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
抚珮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岁曶曶其若颓兮,时冉冉而将至。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
王在我心头掩面泣道:“原,莫舞了。”
“王,你已知晓,当初一别,天人永隔,为何你不牵住我的手?!”
“原噢,六百里的江山与你我的情爱,你教我如何选择?!”
“哈哈哈哈,想来此时在那六百里的领地里有了王的行宫。”
“原,原,原,何苦一再迫我?!”
“闻说张仪舌上有香莲,想来王必已品尝。”
王闭上眼:“原,我倦了,你的身后已有彩虹,那是你惊碎的白芷宿莽所幻化。你我缘分已尽矣。”
我诧异回头,七彩虹霞就在伸手处。
心头一轻,王已在虹桥上:“王,待我!”
我在桥上疾追,王的身影已然消逝!
我触摸着苍天澄露,再唤不回他那疲倦的笑容……
(四)怀沙
亂曰:浩浩沅湘,分流汨兮。修路幽蓛,道遠忽兮。懷質抱青,獨無匹兮。伯樂既沒,驥焉程兮。民生稟命,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曾傷爰哀,永歎喟兮。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
—原绝笔《怀沙》
淙淙流水中,我步履蹒跚地在岸边徘徊,蓦然回首,却发现流水已经带走了我英雄当年的韶华方茂,滚滚波涛中映衬下的自己,只剩下两鬓斑斑的风烛残年。
—援引贝儿《华容道》
“爷,您该喝药了。”造父的声音凄苦:“趁热着喝吧。”
“好的。”两个字出口,我又开始剧咳,丝巾不及护掩,已有一缕甘甜溢出,在那经已泛黄的素衫上印染了一朵红色的花。
造父慌乱地抚摩我的背。
我微笑着端详袖角绚烂的死亡花朵。
赤的惊心,彤的娇艳,丹的细嫩,朱的森冷。
如果说白芷宿莽是圣洁的悲愿幻化,那么这朵花儿应是我三年的怨戾郁结。
已经三年了。一千的昼夜。
没有见过王。
我颠沛在江泽湖畔,每个月明的夜晚,我都在浅吟着招魂,从吟到咏到唱到喊到号,一直到今日的嘶哑无声。
王更无声。
药液在我的嘴角流溢。
往日痛厌的苦辛如今已淡然无觉。
造父拾起我的丝巾,欲帮我轻抹嘴角的药渍,我无力地推开他的手臂,我的颊是丰厚的沃野,只有王可以耕犁播种。
“造父哦,你记不记得从什么开始你称我作‘爷’呢?”
造父搔头:“想着也有两年了……您如果觉得不好听,我以后还叫您‘大人’。”
我的眼神开始迷茫:“喔,已有那么久远了。”
造父落泪:“大人,您累了,您在休息片刻,再有一程路我们就到汨罗江了。”
哦,王的承诺。
嶓冢泪花成芷,汨罗携手巫山。
我笑了,感觉的我是笑了。
我挥抖长袖,血花在我指间妖娆,轻抚那斑棱的叶瓣,感觉出王面上的风霜。
翻手花瓣戾气如刀,已将长袖割离,呼一口残存的气息,花儿在断袖上顾盼嫣然。
“造父,你可以回去了。”我小心的折好断袖:“天下驭手以你为第一,王更需要你。”
“大人,爷!”造父惶恐:“您要逐我?”
“造父,速起身。”我干咳着:“回到楚国,执此袖见怀王,告诉王,屈平已在汨罗……”
“爷!”造父愣怔良久,面色悲凉,叩首道:“爷,造父晓得其中利害,此归速则三月,迟则半载,造父必当急返,伺爷于异域他国!”
“造父,造父!”我喟叹:“痴儿,痴儿!王身边不可无你,张仪竖子,虎狼之心。郑袖子兰,詹尹宋玉,好财失德。异日秦楚必起纷争,王的性命就只有托付于造父你了,齐国上下因王的无情绝意,难为王避难处所,天下诸王,再无可信之人,你或可随王至赵国。有我袖上一朵血花,三年孤苦,汨罗的千载幽魂,或许可保王数年无恙。造父,速去,勿归!”
五月的微风,送来凛然水的气息。
汨罗江畔,郁郁葱葱,鲜花成海。
赤足踏入江中,沁凉如同王那滴梦里的眼泪。
我在泪海里莫名的欢快,俯下身子,吸吮他甘美的甜浆。
我畅游,我迷醉,我沉浮。
天下纷纭世事,象我的素服,在水面上漂浮。
王傲岸的身躯在水下出现:
“原,你来了,我等你,已经很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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